伴娘服饰虽不及新娘的华丽惊艳,却也让李书音眼前一亮。
银饰头帽、项圈、手镯……远比平常装束隆重。
她在古籍中读过一句苗族民谚:“无银无花,不成姑娘;有衣无银,不成盛装”。
从前,只在片语里幻想;如今置身其中,方真切体会到此话有理。
环佩铃铛,一步一响。
铜镜里,姑娘明眸皓齿,南凉公主化身苗寨姑娘,连她自己都沉醉了。
梳妆打扮好,静待迎亲队伍。
等待时,阿朵带她到吊脚楼美人靠前赏景。正当稻谷抽穗,一块一块的梯田生机盎然。
“呐,翻过那座小山坳,新郎家在那边嘞。”
顺着阿朵手指的方向,李书音的目光只在小山坳停留一刹,旋即移到山旁那片茂密的竹林。
少顷,一行人出现在视野尽头。
白发老者打头阵,余下亲朋好友挑酒坛、扛猪肉、抱大公冠子公鸡……迎亲行囊满满当当。
新郎走在中间,前后七八个年轻小伙儿持芦笙,一路欢声笑语。
南凉重繁文缛节,三书六礼缺一不可。然而,雾水谷依它们自己的规矩,迎亲过三关——拦门酒、对山歌和找婚鞋。
她和阿朵进屋不久,一个伴娘跑来,立在门槛那儿,笑问什么。
其他人回答几次,都见那姑娘摇头否定。
最后,阿朵催促之下,那姑娘彻底朗笑开怀,口中喊:“米措。”
包括新娘在内所有人,都笑起来。阿朵又羞又恼,追着那姑娘打闹。
她们说苗语,李书音听不懂。但从阿朵脸颊飞霞,娇羞的样子,她猜了个一二。
不久,阵阵芦笙之声入耳,迎亲队伍利索地通过拦门酒考验,到了主家龙门口。
阿朵说:“他们主打一个速战速决,可能首战就会推米措出来对唱。”
“米措?”
“嗯。”
阿朵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龙门口,
“米措唱歌好听。阿嬷说,他脑瓜子打小就灵光,还进私塾读过书。去年赴王庭参加考试,听说还被王召见了。
论学识,整个雾水谷,怕只有谷主和我哥能跟他比一比了。”
说起米措,阿朵毫不掩饰赞许,崇拜之情一目了然。
龙门口,一个小郎君在推搡中出列。弱冠年纪,眉清目秀,模样甚是俊俏。
“呐,他就是米措。”
“你的心上人?”
“嗯。”
阿朵的眼睛和魂魄都钉在小郎君身上,随口应答。
苏农延有谪仙般的容颜,魏七郎如月下孤鹤,楚国殿下亦是龙章凤姿……
太多珠玉在前,因此,这山野间的小郎君便黯然失色。
然而,现实将很快刷新李书音的认知。
米措把芦笙交给同伴,抬手端正黑头巾,大大方方地坐到头把八仙椅,准备应战。
主家婶娘们唱罢。米措开口,声如天籁过九霄。
李书音虽然听不懂他唱的内容,但依然被那空灵的嗓音惊艳。
空山新雨,声若鸟鸣。
南凉皇宫御用伶人来了,只怕都逊色三分。
被爱之人,各有长处。
重重关卡旨在热闹,主家并未刁难。
拜天地拜父母等礼数,和南凉差别无几。
谷中民风淳朴,不受男女大防之类的成规束缚。女子能和男儿同坐席间,谈笑风生。
可阿朵这时候反而畏缩不前,拉着李书音躲在偏房唠嗑,不敢去坐席。
“咱们吃下一轮。”
她慢悠悠地剥瓜子壳,刻意熬时间。
“你害羞嘞。”
“我害羞?”阿朵故作洒脱,扬声辩解,“你看我像会害羞的人吗?开玩笑!”
李书音极其诚恳地点头,抬眼见米措上台阶,正朝这边来。
“我口渴,去倒杯水。”
借故离开,在门口碰到米措。
他是个读书人,出过远门,以揖礼相见。用南凉语问候:“阿音姑娘。”
李书音含笑回礼,指了指背对屋外的姑娘。随后,径自往阁楼去了。
村民们都在楼下吃饭,阁楼清静。她搬一把矮脚凳,坐在廊下托着脑袋发呆。
“阿音姑娘。”
长生连唤两声,她都没反应。只好走在她身边去,却把她吓了个激灵。
“抱歉。”
李书音意欲起身,被长生阻止,他单膝跪地蹲下。
“魏师叔晚些才到,他叫你先吃饭,不用等。”
“嗯,好。”
相顾无言,静默一会儿,长生说起那个读书人。
“米措母亲祖籍在险州厂县,靠近南凉,会讲你们那边的话。他十三岁时,才随母亲迁居雾水谷。阿朵和我的南凉语,是他教的。”
“难怪!”李书音轻笑,没有细说。
“他绝非笼中鸟、池中鱼,终将遨游九天,不拘于这山野之中。我知道阿朵的心思……”
“你想让我劝阿朵?”
长生摇头,干脆席地而坐。抬头看看远山,重重地叹息。
“有时挺佩服阿朵,希望自己能有她三分的勇气。不管不顾,但求无悔。”
李书音坐着比他高出一个头,余光扫过出神之人。
此人将是雾水谷第十九任谷主、医家大拿。以其身份,亦可与王姬贵女相配。
她道:“身居高位,诸因掣肘,无法不管不顾。”
长生听罢,苦笑默认。
“我家中兄弟姊妹众多,人人都道我最得宠爱,艳羡不已。
从前家中长辈待我极好,但回首往事,似乎过得浑浑噩噩。
规规矩矩地做提线木偶,直到遇见我二姐,方知人生能有另一番活法。
你跟我一样,束缚太多,无法随性而为。
譬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对常人来说唾手可得,对你我却难于登天。
我们会考虑,这份喜欢会不会给那个人造成麻烦?有几成把握得偿所愿?坎坷中的痛苦能否承受?……
很多时候,不是败在彼此,而是败于现实。
身份地位既是尊荣,亦是枷锁。
所以,我明白你的想法和苦衷。”
今晨,他去西竹亭通传魏师叔抵岸一事。至此,长生才知道,李书音乃南凉公主,地位比瑶师叔还尊贵。
魏师叔此番前来,便是接她走。
兴许明日,兴许后天,不会太久……
所以,他不再远远地看,不再静静地等。他来见阿音,来找她说话。
毕竟,自此一别,往后余生或许难以见面了。
这场暗恋,无疾而终。
楼下客人喊长生,他起身告辞,轻唤:“阿音。”
小字阿音。
雾水谷继任者,知书达礼,绝非轻佻之徒。李书音稍微讶异,仰头望见他面带微笑,那目光悠远绵长。
他说:“有时候,不妨大胆一点。”
不待回应,他微微拱手,转身离去。
时光匆匆,岁月长逝,李书音一生都未曾忘记这个南疆雾水谷的苗寨小伙。他真诚相告,劝她大胆一点。
暮年时,她追忆往昔。试想,若没有孤注一掷以身饲蛊,没来雾水谷,没见到长生,没听他这句真言。或许自己和魏溪亭的命运,会背道而驰。
六月初一,办出阁宴。吃过晚饭,人们陆续前往沁心湖。
桑树前的空地,已经支起柴堆,只待时辰一到就点火。
夜幕低垂,繁星初现,西竹亭仍然毫无动静。期间,李书音忍不住向长生打探。
除了早晨送魏溪亭过去时跑过一趟,长生今日再没踏西竹亭,不清楚那边什么情况。
“阿音姑娘别急,我稍后抽空去看看。”
可李书音半刻钟都等不及。
上次,等了整整九个月,见他数个时辰;这次,她不敢问魏溪亭停留多久。
不愿苦等,独自撑船驶向西竹亭。
对南疆人而言,李书音是地地道道的北人,不擅行船。
夜间,湖风吹得小船摇摇晃晃。西竹亭的岸就在对面,她划了半天,前进不足数丈,方向偏离,整个人累到垂头丧气。
西竹亭附近有两股活泉,形成漩涡,冒然靠近十分危险。
李书音不知水况,只觉得船越来越不听使唤,像被什么东西吸住,直往荆棘丛那儿拽。
她拼命往反方向划,然而,顶多只能控制船在原地打转。
手足无措之际,一点灯火由远及近,撑船人高声喊:“阿音姑娘。”
长生宛如天神降临。李书音看到希望,激动之余,不禁惭愧,还有点儿委屈。
两船靠近,长生把桨交给同伴,跳上李书音那条船,三两下把船带离险境。
端坐横木之上,她不安地低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长生坐在她对面,好脾气地回话:“该我道歉才是,我忘记提醒你,西竹亭附近有漩涡。害你受惊,对不住。”
李书音抿嘴,摇了摇头。发现船正朝一片竹林驶进。
船身靠近渡口,长生弯腰从水中捞出一根粗铁链,拽着船身停泊,栓好绳索,才来接她下船。
天色尚未黑尽,皎月已出。晚风穿头竹林,凉意浸人。
两人来到篱笆院外,长生说:“姑娘稍等,容我先通传一声。”
“好。”
西竹亭独在一处,自有其道理,李书音理解。等待时,随意打量周遭。
正面,三间竹屋并建,唯左边那间燃灯。旁边有一小路,长生从那儿往后面去,后边应该还有屋。
转眼,长生回来,迎她进亮灯的屋子,告知:“师父他们正在议事,姑娘还需稍等片刻。”
斟上一杯热茶,他又离开了,并未说去哪儿。
茶水凉透,李书音等到瞌睡来,摘掉头帽,靠着墙壁小憩。
迷迷糊糊听到魏溪亭的声音:“书音。”
睁眼,果真见他在跟前。
他换了套苗服,佝身浅笑:“困了吗?”
李书音揉揉惺忪睡眼,堆笑摇头:“你们忙完了?”
“嗯,忙完了。我们回去吧。”
重新戴上银帽,她转个身,问:“好看吗?”
“好看。”
李书音嘿嘿痴笑,举起手镯晃晃铃铛,“我也觉得好看。等回中都,我要再置办几件。”
“嗯。”
“咦?怎不见庆谷主?”
“庆谷主有事在忙,今晚不参加篝火晚会。”
“哦。那长生呢?”
“他先回去了。”
月光犹如素练,斜斜地穿过摘窗,落在魏溪亭身上。他站在那里,浅浅地笑,一如当年御花园初见的样子。
长生道,有时不妨大胆一点。
突然间,李书音心底滋生出一个颇为胆大妄为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