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两拨人都无比高调。
所以。
在他们到达之后。
众多民众百姓,已经把主街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只为看看传说中的圯上老人和淮阳一老,以及道家的太上长老,都是什么模样。
当然。
大多数人其实就是单纯的凑热闹,他们也不知道黄石公和应曜都是什么人,但看到大家都来围观,他们也就随大流的跑来了。
顺带的他们还会说一些自己的猜测什么的,比如最近发生的许多奇闻怪事。
“话说皇帝突然邀请黄石公和应曜前来,是不是因为近期冒出了许多鬼火阴兵伤人事件?”
“秦廷在推栏上不是已经澄清了吗?说是那个鬼火,就是尸体身上的什么东西,非常易燃,只会在坟地出现。”
“嗨!秦廷说什么你还真信什么啊?知不知道最近被鬼火阴兵杀了多少人?还有几个曾经的公族子弟,据说都被活活吓死了,感觉就像是厉鬼索命,神罚天降一般!”
“那这又跟黄石公和应曜有什么关系?明明是秦廷非要让泗水改道,触怒了上神,这才使得阴兵惊现……眼下请来黄石公和应曜前来讲道,感觉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
众多的民众百姓,都觉得是秦廷强行开挖泗水,触怒了九歌诸神。
这才招致了鬼神惩戒。
但他们有一点很矛盾。
那就是为何鬼神还弄死了那么多的……曾经的楚国公族子弟,按理说不应该惩罚嬴秦皇族公子吗?
他们看不懂。
遂本能的会觉得都是巧合使然。
然而。
这个世上又哪来的那么多巧合呢?
不过都是人为的精心安排罢了。
很快。
四方阁前。
昌文君、黄石公和国师邹奭、应曜、北冥子一同下了马车。
敲定的接待之处,便是这四方阁。
原因在于对面就是审判刑台。
没错。
就是按照齐地的规格。
上次是处决儒家八派的子张正与田氏等人。
这次则仅仅只是裁决一人。
项梁。
当着黄石公、应曜与北冥子的面,把目前项氏一族的最后支柱,给依律腰斩。
许尚想要看看黄石公等人的反应。
很多事情。
无需多言。
仅凭一眼。
就都清楚了。
这时。
“泗水郡,四方阁。”
黄石公负手道:“难得难得,我还是第一次来,希望这儿的佳肴能够对我老头子的味口。”
黄石公好似一个标准的吃货,对于身后的刑台,连一眼都没有多看,反而透露出了满心满眼的喜爱美食模样。
再观北冥子与应曜,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对于周遭的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与反应。
也确实……
到了他们的境界。
世间事,早就该看开了。
“三位里面请,夫子已经等待多时了。”
邹奭把姿态放的颇低。
黄石公闻言询问道:“只有许尚吗?按照正常的礼仪规制,我们不是应该先去觐见皇帝吗?”
皇帝东巡回归,途经泗水。
黄石公等人受邀前来,首先要见的自然得是皇帝陛下。
现在却转而率先来到了四方阁,且只有许尚一人等待。
似乎有些不符合正常的觐见规制。
昌文君代为解释道:“皇帝陛下日理万机,今日不巧,难以抽出时间,所以正好让夫子在四方阁为三位贵客接风!顺带……观刑……”
话音未落。
“术以知奸,以刑止刑。”
黄石公顿了两下拐杖:“看来这观刑之礼,皆因老夫之前所说的一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此,倒是让许公费心劳神了,还专门搞了这么一场下马威。”
术以知奸,意指用灵活的策略政策,辨别忠奸。
这一路上黄石公对于秦廷瓦解五大家族,横扫冒牌伪王和项氏余孽诸事,他已经知晓了许多详情。
亳无疑问。
许尚制定的整治策略和各项政策,都非常的立竿见影。
首先打脸的便是黄石公。
有些话只要说出口。
自当需要负责到底的。
至于以刑止刑,顾名思义,重刑腰斩,以儆效尤。
大秦现在对外的确公布了废除连坐制度。
但是与谋逆相关的不赦之罪。
肯定都是极刑加身的。
“今天不存在什么下马威,夫子说了,来者是客,更何况还是皇帝陛下亲邀的三位贵客。”
昌文君缓和气氛:“正所谓折日不如撞日,这原定的坐而论道,刚好就可以在今日立见分晓。”
许尚并不想太过磨磨唧唧的。
因此他提前派人知会了昌文君,若黄石公等人提起,就直接当面说清楚,也让黄石公有些心理准备。
随即。
黄石公饶有兴致:“应公就不打算说两句?”
黄石公想要看看应曜的态度。
应曜却摆了摆手道:“我都可以。”
北冥子:“……”
北冥子属于不请自来,他打算自行做个看客,此番下山一观红尘事,不涉因果。
方为妙哉。
就这样。
几人上了四方阁的二层楼。
这里共有四个宽敞的房间。
许尚和尉缭子选了东方阁等待,因为此处的窗户,正对着外面的行刑台。
而比邻的北方阁和南方阁,分别坐了许多人,西方阁空置。
“想来这位便是许公了,闻名不如见面,有礼。”
黄石公在几人的会面中,率先开口打了招呼。
许尚也连连见礼。
尔后他们五人……也就是许尚、尉缭子、黄石公、应曜和北冥子,互相见礼认识了一番。
或许有人说了,北冥子身为道家天宗太上,又怎会在意俗礼呢?
实际上并非道家天宗就全然无情。
俗世礼节。
北冥子也都是乐意随心的。
毕竟横竖他的辈分都是奇高,也吃不了亏。
不过。
道家相比儒家,对于辈分、资历、外加繁文缛节诸事上,确实要简易非常多。
往往就是稍微走个流程。
不然一个道家徒孙,跟堂堂太上长老平起平坐,那就有些太过于乱套了。
综上。
东方阁入驻:许尚、尉缭子、黄石公,应曜和北冥子。
南方阁入驻:嬴政、华阳太后、扶苏,武成侯王翦和国尉屠雎。
北方阁入驻:右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去疾、昌文君,陇西侯李信和渭阳君。
西方阁入驻:无。
众人列席登位,也正好到了午时三刻。
外面的刑台之上。
只见项梁仰面朝天的躺着,双手受缚过顶,瞳孔涣散……显然,他已经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与行尸走肉无异。
遂刚刚黄石公等人路过的时候。
项梁根本就没看到。
甚至于他就算看到了,也不会生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因为项羽死了。
那是他项氏一族所有的希望。
现今完全破灭。
他项梁还苟延残喘个什么劲儿呢?
速死!
乃是项梁此刻唯一的念头。
终于。
“行刑!”
九卿廷尉一声高喝。
下一刻。
刽子手高举斧钺,力劈而下。
顿时!
血溅八方!
周围。
众多楚地百姓却都流露出了哀恸之色。
“哎!项梁公,多好的一个人啊!可惜了……”
“是啊!秦廷这事儿办的,看来始终难逃暴虐之名。”
“项梁公固然可敬,但站在秦廷的角度,有人扶持冒牌伪王行谋逆之事,理应公开极刑处置,这并没有什么毛病。”
“事情的真相谁又能真的清楚呢?我反正觉得项梁公蛮好的,说到底还是受到了秦廷的忌惮罢了。”
……
有一件事必须得承认……
楚地的民众对于项氏一族,还是相当拥护的。
可许尚依旧用公开审判的方式,把项梁给当众问罪腰斩。
原因就在于……
罪证确凿。
总得找个人出来,杀鸡儆猴。
至于民意舆论诸事。
楚地民心肯定也是重要的。
但许尚必须得明示秦廷的底线,只要沾上谋逆二字,任谁都不好使。
在齐地如此。
在楚地亦是如此。
所谓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现在就连项氏一族都没了,景氏一族投诚,昭氏一族完全废了,屈氏一族已经被夷灭三族。
最后便是曾经的楚国公族,正由王贲不断带人扮作阴兵,持续清洗之。
试问!
这连着几板斧下去,谁能遭得住?
毋庸置疑。
纵然是黄石公,也注定是难顶的。
四方阁二层楼。
许尚居于上位。
尉缭子坐于右位,跟北冥子同列。
对面。
黄石公和应曜此刻都有些莫名的沉默。
他们两人从内心论起,肯定还是十分怀念故国的。
这与境界无关。
只跟个人情感挂钩。
黄石公和应曜生于楚地,长于楚地,现在看到被腰斩的项梁,他们就相当于亲眼目睹了……复楚的最后希望,也破灭了。
“黄石公,应公。”
许尚想了想:“在今天的坐而论道之前,我想我们之间,很有必要打破一些隔阂。”
论道,自然不能心有偏见。
否则就变成了斗嘴。
就像名家诡辩那般。
是毫无意义的。
应曜闻言难得的率先开口道:“有些隔阂,生而存在,无论我们打破与否,它就在那里……它永远都是客观存在的。”
应曜这番话,显然是基于个人情感的发言。
即:他依旧把自己当做是楚人。
没办法。
当了一辈子的楚人。
临到暮年。
你跟他说现在改朝换代了,必须得承认自己是个秦人。
如果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奴隶黔首,那自然是楚人、秦人……啥人都行,只要能有口饱饭吃。
但应曜是不一样的。
他对于道家天宗的教义颇有感悟,可这并不妨碍他坚持自己是个楚人。
所谓大道无情。
生而为人。
谁又能真的做到彻彻底底的无情呢?
黄石公闻言附和点头:“许公,我承认你的谋略才识,冠绝古今!”
“然而,有些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唯有长长久久的时间,方能抹平一切。”
“因此,你和我们之间的隔阂,今天注定是打不破的,未来也没有机会了……毕竟你我都这个岁数了,死或者生,似乎只在朝夕之间。”
……
黄石公、应曜摆出了自己的态度。
他们可以看出许尚的谋划,以及当前的大势所趋。
但……
他们的反应却跟尉缭子截然不同。
尉缭子苦心一生筹备的天命局,在被许尚破解之后,遂逐渐改变了自己的立场,也就是赞成了许尚的由霸转王。
而黄石公和应曜则是依旧坚定的认为:九州华夏的未来,并不属于大秦。
纵然没有楚国,也得是中原再起王道复兴,重振天下。
秦国,必将难逃成为废墟的命运。
百年恍若弹指一瞬。
应曜和黄石公自诩看到了更长远的未来大势,他们自当不会屈从于眼前的蜉蝣之志。
“有意思。”
尉缭子微微勾起嘴角:“许公,黄石公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他的立场是中原,是楚人……纵然一时势颓,可其依旧认为大道的自然而然,未来肯定是倾向于他的。”
你争当下百年。
我赌千秋未来。
一时成败。
何足道哉?
这就是黄石公对于许尚当面腰斩项梁的下马威回应。
看似只是简单的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立场。
实则什么都说的很清楚了。
旁侧。
“……”
北冥子悠哉悠哉的品了口茶,他好似对什么都不太关心。
包括黄石公和应曜的固执与坚持。
他更像是一个旁观者。
纵然应曜是他的一生挚友。
他也能用【无我】的心境对待之。
上位。
“庄子曾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许尚缓声道:“相较于天地,你我皆蜉蝣。”
“生死命数,长生一刹。”
“其实在我看来,我们之间的隔阂,说有便有,说无便无。”
“王霸之分,秦楚之别,关中和中原的起势发展……不过都青史中的翩然一页罢了。”
……
许尚此言一出。
黄石公和应曜本能的面面相觑了一下。
听话要听音。
许尚明显要从历史的角度,作为打破他们之间隔阂的突破口。
与此同时。
北冥子微微侧目。
尉缭子也立即心有领会,他大概知晓许尚后续会怎么说了。
尉缭子:“中原自起夏商周,既出天子八百载。看来某人自诩深谙大道真意,实则心中始终都是桎梏难消。”
桎梏,心境之瓶颈。
也是道家之人,一辈子都想摆脱的框限。
比如:复仇。
有人父母都被仇敌虐杀,立志此后余生,都有复仇二字而活。
那么复仇就成了无法摆脱的桎梏。
或许你会说了。
那我们放下仇恨不就行了吗?
问题在于。
哪有那么容易放得下啊!
亲眼看着杀人凶手逍遥快活,儿孙满堂,没有受到丝毫的报应。
你甘心吗?
你对得起父母吗?
这个坎是无法轻易绕得过去的。
当然。
黄石公和应曜认为自己仍是楚人,还有立场选择站中原,这些都是比较淡化的桎梏,并且他们还自诩争得是百年之后的未来。
如此。
所谓心境之瓶颈,看似存在,却也有种欺骗式的放下且突破了。
可它依旧是客观存在的。
所以尉缭子将其专门提了出来。
“呵呵。”
黄石公轻笑两声:“世上真的有人能够消除所有的桎梏吗?所谓无情,就必须要目无纲理伦常,视苍生如刍狗?”
“我想请问两位,北冥大师可称世上最为【出尘归止】之人,他刚刚对于俗世礼节的遵守,是否有悖于道家的自然而然?”
“同理,在你们看来是桎梏的事情,或许在我等看来……一切本该如此,也理应如此。”
……
黄石公完全不会被旁人带着走,他有自己的完整逻辑观念。
且对这个世界拥有着清晰的认识。
就像道家的天人之分一样。
你说大道是顺天。
我偏说大道是应人。
谁对谁错?
其实是没有对错的。
除非某一方可以从底层逻辑驳倒对方。
不过。
这并不符合许尚今日的目的。
让他们五个人在一起搞辩论,着实是毫无必要的事情,纯属浪费时间。
“既然说到我了,那我就提上两句。”
北冥子放下茶杯,组织了一会儿语言:“道德经中有言……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这两句话概括了我们观察世间万事万物的界限和准则。”
“前者以无我为中心,去静观大道造化的普遍规律。”
“后者以自我为中心,去探索大道与现实之间的实践方法。”
“而这两者都是相辅相成的,常有的实践方法可以出真理规律,常无的真理规律也能指引出实践方法。”
“也正因了那句,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大道归止……这便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
归止:世间万事万物最终都会回归于自然无为,此即合道。
而常有和常无,也就是真理与实践辩证相成的过程,便是众妙之门。
底层逻辑是有无相生的过程,是为【玄】。
综上。
北冥子的意思很简单。
他就相当于一个木有感情的观测者……静观眼前的【常有】博弈【常无】。
实则有无相生,就像鸡生蛋一样。
两者之分歧。
实乃思想之碰撞。
用北冥子的高情商来说,许尚、尉缭子对弈黄石公、应曜,在他看来就是打开了一扇众妙之门。
如果用低情商来评判的话。
二对二。
无异于两小儿辩日。
叽叽哇哇。
不知说的是个啥。
“呃……”
尉缭子闻言抬手摸了摸下巴:“听北冥大师这么说的话,我还真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常有,亦或者常无了。”
许尚扶额:“其实已经很清楚了,有无相生,分不清的。”
尉缭子:“我想试试。”
黄石公:“……”
应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