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我执】

    南方阁。

    主位。

    “咳咳。”

    嬴政本能的清了清嗓子,尔后他道:“这个天宗的北冥大师,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不同凡响啊!”

    嬴政最初对于道家很有意见。

    后来在许尚的开解之下。

    他也逐渐明悟了道家的许多实用之处。

    而北冥子现在开口就把真理与实践相结合。

    这是妥妥的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华阳太后笑笑:“好在这个北冥大师属于两不相帮,他倒是有点像是来劝架的。”

    华阳太后前些天也曾参与过不少次许尚的政策安排诸事。

    当时她都是一言不发,非常安静,就跟个小透明差不多。

    没办法。

    楚地十一郡,兹事体大。

    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这就使得她有些过于的慎之又慎。

    反倒是今天的坐而论道,属于说起了题外话。

    华阳太后也就重新变得健谈起来。

    扶苏握拳:“我相信夫子在这场论道中,一定可以占据上风的……如有意外,那必然是尉缭子前辈捣乱了。”

    扶苏也是有趣的很,还没正式论道开始,他就已经给许尚找台阶下了。

    旁侧。

    武成侯王翦和国尉屠雎都是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二人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如果硬要谈心中见解。

    国尉屠雎会觉得黄石公和应曜,似乎有点名不副实,相比之下,完全没有北冥子道家太上的风范。

    王翦也有这种感觉,人心中的成见,乃是一座大山,任尔怎么努力都休想搬动。

    正常来说。

    堂堂圯上老人和淮阳一老,岂能不顾大势至此,心中仍旧压着成见大山?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纵然是当世的顶尖隐仕,也总有心中坚持,无关乎境界,只跟个人情感挂钩。

    北方阁。

    右相王绾等人还在思考许尚铺垫这些说词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他们混官场的虽然都是人精。

    比之许尚的思维高度,却终究还是差上许多的。

    而嬴族派系之首的渭阳君,也打心眼里有些排斥黄石公、应曜。

    区区在野之仕,亡国之奴。

    哪来的胆子在夫子面前说三道四的?

    若按照渭阳君的意思。

    根本没必要对黄石公和应曜这般客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动动粗手,给两大隐仕松松筋骨,也是无妨的嘛!

    不过渭阳君也清楚。

    他心里这么想肯定没事。

    若是真说出来的话,那就有点太憨了。

    所以。

    哎,人到中年不得已,只能越来越装了。

    想到这里。

    我们的秦皇大伯父,吨吨吨的饮下了几口浊酒,尔后他便感觉好了很多,又有听下去的兴致了。

    ……

    东方阁。

    刚刚经过北冥子出面的高情商发言,使得此间的气氛好了很多。

    黄石公也没有在桎梏二字上,再计较什么长短。

    许尚转而接着上一个话茬,询问道:“诸公,不知你们觉得一个国家组成的四件要素,分别是什么?”

    许尚想把话题,引入他所擅长的领域。

    黄石公毫不犹豫的道:“国民,土地,王庭,礼器……也就是正统之名。”

    黄石公专门强调了一下礼器和正统之名挂钩。

    其意图不言自明。

    “没错。”

    许尚点了点头,道:“只要有了一群对于国家高度认可的国民,再有足够的疆土,还有代表统治阶层的王庭,以及号称正统的九鼎礼器,方可称之为是一个国家。”

    “如果依据这个标准,显然只有夏、商、周、秦才能够完完全全被称作帝国二字。”

    “韩赵魏三家分晋,田氏代齐,楚无正统,燕同样礼器不全。”

    “如此一来,山东六国就都是不完整的,应当接受统治的大势与命运。”

    ……

    许尚想要从黄石公和应曜开始,尝试瓦解楚人、韩人、魏人、赵人、齐人和燕人的自我认同感。

    毫无疑问。

    这个短时间内是无法做到的。

    但许尚可以从逻辑层面试上一试,以后再慢慢用底层教育,巩固华夏民族一统的概念。

    “许公,你这些话未免就有些太过主观了!”

    黄石公反驳:“我中原的山东六国,也都有着国民、疆土和王庭,至于礼器……你关中大秦不也是没有礼器?纵然后续从东周抢到了九鼎,却又在泗水掉了一个,此便是天命也!”

    九鼎,等同于天命。

    这确实是当前的九州共识。

    无可回辩。

    尉缭子听的有点直挠头,他觉得许尚讨论这个话题,好像一点都不明智。

    紧接着。

    应曜补充:“三家分晋,田氏代齐,都获得了当时的周王室认可。只要有了这个认可,就能够拥有一个国家的正当主权,绝无问题。”

    旧事重提,不是哪一个人的专利。

    应曜和黄石公对于中原的历史,也都清楚的很。

    许尚勾起嘴角道:“拥有周王室的认可,的确能够洗刷篡立之实。但这么一来的话,你们坚持自己是楚人的立场,也就无从谈起了。”

    “若是追根溯源的话,我嬴秦延续殷商遗脉,可以自称殷商的遗老遗少,从我们的立场看待周朝篡立,本质上就是谋逆。”

    “如此,我大秦现在重新夺回整个天下,就相当于进行了拨乱反正!”

    “而你楚国曾经覆灭了周王室的宗周六师,导致周王室从此一蹶不振,此为大逆……”

    “现在又借着所谓的周王室认可,自诩楚人,以楚国的遗老遗少自居,实为逆上加逆。”

    “你觉得这能够站得住脚吗?”

    ……

    许尚本不想搞辩论什么的。

    结果千防万防。

    好像还是有点回归老本行了。

    可他就是见不得【楚人】二字。

    这个事儿必须得厘定清楚。

    迟早的事儿。

    绕不过去的。

    毕竟有了楚人,就会有韩人、魏人、赵人、燕人和齐人。

    或许有谁就会说了。

    民以食为天。

    让老百姓有饭吃,他们就都认为自己是秦人了。

    话是这么讲不假。

    可思想教育方面,绝不能是牵强附会的。

    而是必须得非常站得住脚。

    才能在未来巩固我们的华夏民族大一统。

    这也是今天论道的基础与根本。

    黄石公:“许公,你……你这……”

    从逻辑层面。

    黄石公显然有些开始哑口无言了。

    因为就算从各自遗老遗少的立场。

    嬴秦还有一条殷商遗脉的优势。

    同时。

    黄石公也没有扯什么殷商残暴啥的。

    因为现在两人摆的是事实。

    而非区分对错。

    随即。

    “青史大势滚滚向前,黄石公,应公……你们方才之意,实乃九州诸夏的大势在百年之后,终将归于中原,归于王道,这点我也是非常认可的。”

    许尚想了想,继续道:“所以你们也要认清一个现实,那就是你们现在依旧强撑着楚人的牌子,实际上就是在阻碍青史大势的进程。”

    “就像百年之后,我关中依旧紧紧的抱着老秦人的牌子不放,你们会是什么感觉?”

    “还有我刚刚说嬴秦乃是殷商遗脉,商朝的遗老遗少,你们又是什么感觉?”

    “再沿着这个路线往上翻的话,你我恐怕都得翻到炎黄子孙的发展起源。”

    “这绝对是非常顽固的想法,不应该出现你们二位的身上。”

    “夏朝灭亡了,说明大势倾轧,夏朝就理当灭亡。”

    “包括殷商,姬周,山东六国……皆是如此。”

    “你当然可以说自己的立场是站在中原一方,但你也不能否认,我们都是炎黄子孙,诸夏儿女。”

    “我们没必要非得搞内部族群对立分化,而是需要站在整个诸夏民族的立场上,去看待天下大势百年后的发展……不是吗?”

    ……

    许尚彻底说出了自己所有的肺腑之言。

    语句连绵。

    长的可怕。

    却仍旧称得上是字字珠玑。

    这就像后世的满清,还有民国发生的很多事情。

    近现代要搞变革。

    结果有人要整满清复辟,有人又想一边变革一边做皇帝……两手都抓,两手都不硬,直到把自己给玩没了。

    如此。

    把黄石公和应曜比作满清的那些遗老遗少,绝对是一点都不为过,两者虽相隔两千余年,却存在着异曲同工之妙。

    区别在于。

    黄石公和应曜除了在楚人的身份认同,以及对于坚定中原立场的两个方面,其余诸事他们还是拥有相当高的论调的。

    一码归一码。

    黄石公的太公兵法与素书,都是足以传世的经典。

    至于应曜有啥思想着作……

    许尚还真没听说过,想来应该跟道家相关,毕竟应曜与北冥子走的很近。

    但说句良心话。

    应曜与北冥子之间的差别,着实是非常之大。

    或许。

    也跟应曜黄土埋到脖颈子有关系。

    一个上了年纪的暮气沉沉之人。

    你指望他再像年轻的时候,思想开放,朝气勃发,这明显不太现实。

    再观黄石公……

    年龄大限对于黄石公的影响,明显要小于应曜的。

    这应该跟黄石公平常心态还可以有关。

    面对身体的衰老。

    以及时间的流逝。

    还能持续的保持好自身的诸多状态,并把心态放平,这不容易。

    我们人呐。

    一辈子都在跟自己做斗争。

    与己斗,聪慧无用,反而可能迟钝一些,会更加妥当。

    回到此刻。

    “有理!”

    尉缭子轻喝一声:“争这朝夕百年也好,论那百年之后也罢,正如许公所言,青史翩然一页,你我皆在其中。”

    “无论是否心怀桎梏,总要站在诸夏炎黄的整体上,进行论道。”

    “否则,便是余孽未消,终将把魔障带往地下,害人害己。”

    ……

    尉缭子身上有一个特点。

    那就是他愿赌服输,不会陷入【我执】之中。

    这是非常难得的。

    换了另一个人。

    你花费一辈子,布下一个局中局,结果被破坏了。

    那你估计得把对方恨到眼珠子冒血。

    反观尉缭子……

    他还能跟许尚由衷的站在一边。

    这份心境格局,绝对是非同一般的。

    相比之下。

    儒家八派,曲阜孔氏,黄石公和应曜的身上,都多多少少有一些【我执】的成分。

    区别在于。

    儒家八派、曲阜孔氏多一些。

    黄石公、应曜少一些,少到他们认为自然而然,本该如此。

    实际上。

    自然还是许尚所言,更加符合青史大势发展的底层逻辑。

    所谓的楚人、秦人之分。

    关中和中原之别。

    都是需要被消除的。

    而非火上浇油,强加隔阂。

    忽然。

    应曜转而道:“我听说最近由于鬼火阴兵之事,死了不少曾经的楚国公族子弟,秦廷若是遵循大势,就不应该动用这般上不了台面的手段。阴谋诡计,操纵人心,又何谈大道归止呢?”

    既然一切都将是大势所趋。

    秦廷就不应该流于小道。

    很多事情。

    其中的真相究竟如何,应曜一眼便知。

    毕竟他不是朝廷判官,他并不需要证据,只需依据天下的整个格局,反推一件事的诱因和结果即可。

    “……”

    许尚闻言微微蹙眉。

    他并不知晓有此事,假扮鬼火阴兵,趁乱以毒攻毒,方法是不错的。

    也没什么后遗症。

    只不过会让许尚的论道过程,多点小麻烦。

    “应公,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许尚顿了顿,接着述说:“鬼火阴兵最开始出现,死的人都漂在了泗水之上,一度使得人心惶惶,我秦廷打捞九鼎的计划也一再受阻。”

    “以诡计对诡计,以阴谋对阴谋,这并无不可。”

    “另外,关于令泗水改道诸事,这件事是没有商量余地的,九鼎归正,我等势在必行。”

    “若应公和黄石公还有话说,我们可以打个赌,后续等泗水改道以后,就看豫州鼎能否出土……不成,自当是因为触怒了九歌神明,我许尚个人可以答应你们两件事,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若反之,我们成功打捞出了豫州鼎,就说明九歌神明宽佑庇护,你们也需要答应我两件事,如何?”

    ……

    许尚顺势搬出了赌约。

    九鼎关乎国祚正统,极其重要。

    同时为了让阴阳家能够兼并楚地的巫觋文化,就必须让黄石公和应曜来起个头,公开表示赞同。

    所谓民间巫祝淫祀。

    正好与黄石公、应曜两大民间的顶尖隐仕,存在千丝万缕的关联。

    因此。

    这两人的名号。

    许尚是用定了!

    “呵呵,原来许公是打的这么个主意。”

    黄石公调整了一下坐姿,整个人从紧绷状态稍微放松了一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

    就相当于直接明牌了。

    坐而论道,思想碰撞,注定只是一方面。

    许尚真正的图谋,还是用阴阳家的名义框架,同化兼并整个楚地的风俗文化。

    但这从某种角度来说。

    也代表着楚地巫觋文化换了个皮,依旧传承了下去。

    就像儒家八派,原本是奉子正一脉为正宗。

    许尚通过一场血屠稷下,大力扶持了荀子一脉,进而促进儒家与秦廷内部的互相融合。

    同理。

    楚地巫觋文化换个阴阳家的皮,搭配楚系秦臣派系,背靠长公子扶苏,绝对是未来可期的。

    而扶苏又是着名的深谙儒学之道。

    即:扶苏的血脉身份,可以绑定阴阳家兼并的楚地巫觋文化。

    扶苏曾经的名义师傅,以及过往十数年的所学,包括贤明诸事,都代表他跟儒家也有非常多的关联。

    荀子一脉的儒家,再绑定李斯的法家一脉,进而辐射整个外客功臣派系。

    综上。

    当这些文化思想,派系势力互相挂钩起来以后,才能够与关中勋贵派系、军武勋贵派系达成一个较为微妙的平衡。

    也能让大秦的文事,稍稍压过武事。

    注意。

    稍稍压过,这个很重要。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延续许尚由霸转王的战略国策。

    另外,军武集团以后掀桌子反弹,也是非常危险且麻烦的。

    所以就得把控好火侯。

    火小了,味道不对,没啥用。

    火大了,事情就焦,白折腾。

    “可以,这个赌约我接下了。若秦廷此番真能打捞的出豫州鼎,我黄石公定不会再有二话。”

    黄石公很看重楚地文化的传承。

    换个名义就换个名义。

    总比在一统国策中,文字、货币、度量衡和车辙全都被废除了好。

    紧接着。

    应曜附和点头:“九歌神明在上,当会公正的裁决一切。”

    应曜这种时候,搬出了九歌神明代替自己做决定。

    那么问题来了。

    堂堂淮阳一老,真的就这般笃信神明吗?

    只能说或许是真,或许是假。

    应曜现在的状态,有点儿在清醒和糊涂之间,互相横跳的意思。

    这让许尚忍不住想起了一个规律。

    那就是多少英明神武的帝王。

    在步入晚年以后。

    都会在性情方面,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典型的就是汉武帝,其亲手把自己扶立的太子国本给毁了,差点使得汉朝出现断层式的大问题。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年岁越长,未必就会活的越通透。

    反而很多时候,在心境层面,还不如年富力强的时候。

    当然。

    许尚和尉缭子除外。

    至于北冥子……我们的北冥大师是特殊的,天宗太上,自当超然世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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