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阁。
“好好好。”
嬴政较为振奋的道:“原以为还要多点麻烦,却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要黄石公和应曜入套,后续很多事情都可以事半功倍。”
嬴政对于这些在野名仕,一直都不太喜欢。
比如商山四皓。
穷的叮当响,什么家产都没有,而且本身还是半只脚踏进棺材板的年纪。
你杀了他吧?
他巴不得呢!
千古留名的死法,谁都想要。
更重要的是,杀了这些在野名仕,也没法给底层百姓黔首分发土地或者其余福利。
这就代表着斩杀在野名仕,纯属赔本买卖,啥好处没有,反而容易亏输民心。
所以。
嬴政现在觉得,夫子邀请黄石公和应曜前来坐而论道,这一手实在是太绝了。
论道的过程中。
咱们话赶话,悄悄的引导话题,直至形成赌约,最后把结果牢牢的掌控在己方手中。
完美!
这时……
扶苏微微蹙眉道:“父皇,我怎么觉得这黄石公和应曜,好像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渊博高深。”
扶苏从黄石公和应曜的身上,感受到了很明显的执念。
让他很是费解。
他预想中的黄石公,应该如同北冥子那般才对。
国尉屠雎闻言握拳道:“长公子,黄石公曾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他的立场从一开始就无比坚定,楚虽灭,却仍旧有很多人心怀故国,黄石公和应曜都是其中之一。”
屠雎莫名觉得黄石公和应曜,有点像民间的屈原……
当然。
也有区别。
屈原对于故国的执念,堪称青史之最。
武成侯王翦饮尽杯中酒:“两三年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不过也无妨,两三年不够磨灭故楚的存在,那就花费二三十年,一代人过去,所有执念,都将化作尘土。”
王翦非常相信时间的力量。
抹平一切。
淡化一切。
“……”
华阳太后对于这个话题,保持了沉默。
因为故楚的彻底消失,会让她的内心,不可抑制的出现一些窒息和感伤。
没错。
这一刻。
她是非常能够感同身受,并理解黄石公和应曜的。
毕竟楚地是她曾经长大的地方。
纵然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
然而。
有些刻进骨子里的本能,是无法彻底磨灭的。
就像……
两人相爱,男方出轨。
女子便会出现生理性的极具恶心和窒息的感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尔后这些生理性反应,就会全部转化成怨恨和愤怒!
包括人在垂暮之年以后,半辈子远在他乡,一朝回到故土,那种发自内心的踏实和舒服之感,可以让你一人坐在田间地头,就什么都不干,你依旧会感到十分的舒服。
对。
没错。
就是身体和精神的全方位舒适。
很多时候。
人在出现情绪反应之前,都会率先感受到身体上的极度不适。
那么问题来了。
北冥子是如何克制这种人之本能的呢?
我们的天宗太上,必定有着一些确切的方式方法,可以克制自我的情绪与心境。
许尚对这方面倒是研究不多。
因为许尚更注重的是入世。
而北冥子始终都保持着出世的状态。
这便是许尚和北冥子之间的差异。
也让华阳太后甚为好奇,两人后续的论道表现。
忽然。
嬴政再度开口道:“夫子的有句话说的是真好……夏朝灭亡了,说明大势倾轧,就应当灭亡。”
“同理,殷商如此,姬周亦是如此。”
“包括我大秦之国祚,百年后慢慢走向崩塌,也都是命定之事。”
“我等青史功绩,当为后世铭记。”
……
嬴政莫名的有些看开了。
曾几何时。
他都在梦想着让大秦能够传至千秋万代。
现在看来……
似乎曾经的他之所愿,与黄石公、应曜并无区别。
当我们沦为遗老遗少以后。
其实都会陷入一样的心境。
无法自拔。
“呃……”
国尉屠雎眉头紧锁的道:“陛下,那如果是外族入侵呢?比如匈奴人南下意图侵占九州天下,届时我们若是不敌,难不成也要顺应大势倾轧?”
话音未落。
嬴政和王翦面面相觑。
紧接着。
嬴政立即道:“那自然就是两码事了,我们九州华夏的内部朝代更迭,才是顺应大势使然。若与外族入侵……必须是死磕到底,星火燎原!”
内部之争。
什么都好说。
外部入侵,那就游击持久战,迂回鬼神舆论战,必当与外敌斗到底!
屠雎:“……”
屠雎若有所思,他总觉得皇帝轮流做,会出现一些淡漠的危机。
那就是谁当皇帝不是当呢?
跟我们平头老百姓有啥关系呢?
或许也正因此。
满清才能钻了大明的空子。
不过。
有些青史过程,是必须要按部就班的走上一遭的。
九州天下,分分合合。
不断演化。
不断融合。
直至提前迈入近现代的工业社会,并完成华夏民族的统一共识。
到时候。
才是东方的盛世莅临。
另一边。
北方阁。
王绾和冯去疾也都在讨论着许尚的一些言词。
旁侧还有李信、渭阳君和昌文君搭腔。
毫无疑问。
这五个人坐在一块。
你让他们坦然接受未来大秦的崩塌。
对不起。
坦然不了一点儿。
尤其是渭阳君,身为嬴族宗亲派系之首,他宁死也无法接受这个观点。
至于对那些心怀故楚之人。
渭阳君会抱以敬意,尔后再帮助那些人体面。
总而言之。
渭阳君还是比较情绪化一些的。
李信也一样,他觉得自己的子孙后代,应该会战死在大秦崩塌的前夕,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还有什么大秦的遗老遗少。
李信表示谁爱当谁当,他只做马革裹尸的壮烈之人。
相比之下。
王绾和冯去疾虽然嘴上比较强硬。
但两人都很清楚。
或许只要利益足够,关中勋贵派系中的很多人,都会选择认清现实。
当然。
王绾和冯去疾本人,他们对于大秦的忠心其实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如果让他们的子孙后代,数千族人全部为大秦殉葬,这显然就是两码事了。
对于王绾和冯去疾而言。
家族的传承高于一切,其次是大秦的国祚,最后才是个人性命。
三者依次按照顺序排列。
先后立分。
……
东方阁。
许尚、尉缭子、黄石公和应曜的话题交谈,暂且进入了中场休息阶段。
几人开始用起了膳食。
人是铁,饭是钢。
只有吃饱了才能更好的论道。
反观我们的北冥大师,其依旧保持着出尘的姿态,只喝少许茶水,就像进入了辟谷的状态一般。
随即。
北冥子稍做思索,他对刚刚四人的青史大势,楚人执念的论点,进行了评断:“众所周知,我道家存在着三个境界,分别是【有我】,【忘我】,【无我】。”
“有我:顾名思义,就是我执,执着于爱恨、故国、家族兴衰,身份信仰、血脉传承等等。入世之人,先为有我,也不失为以身践道的法门。”
“忘我:开始尝试放下我执、我念,进而站在更高的维度去考虑世事。就像荀子之徒韩非,其若能冲破自身韩国公族身份的枷锁,无论入世或出世,都能更上一层楼。”
“但……我却并不认为【忘我】就比【有我】更好一层,人生在世,有所执,就真的是桎梏难消吗?其实只是入世和出世之分罢了,本质上并无高低之论。”
“无我:物我两忘,离神去知,与大道玄同而观天下。”
“所以,按照上述三个境界标准,显然黄石公、应公仍处于【有我】较多,【忘我】较少的状态,很是执着于楚民的身份,并受限于中原之地域。”
“许公和尉缭,则是以青史大势为基,诸夏的民族融合为主,对于大秦百年后的注定崩塌,许公也没有表现出太过强求的执念。”
“这么一来,确实是符合【忘我】较多,【有我】较少的境界。”
……
北冥子再次从他的角度,开解了许尚、黄石公四人若处的心境划分。
一个人的境界心态。
显然不可能始终一成不变。
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地方,面对不同的人,应付不同的事。
或许都会让我们的心境产生起起伏伏的变化。
也正因此。
北冥子才会说,【有我】和【忘我】,没有高下之分。
毕竟追根究底的话。
你若未曾【有我】,又何谈【忘我】呢?
就像一个孩童……
都不曾入世就大谈出世,只会让人觉得夸夸其谈,啼笑皆非。
黄石公轻叹一声:“物我两忘,与大道玄同而观天下……或许这【无我】之境,应当只有老子才能够达到吧。”
老子的至高境界,绝对是古今公认的。
神游物外,不可测也。
黄石公在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曾向往过老子的无上之境。
但当他到了现今这个年龄以后。
他才发现。
【无我】之境。
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
就会距离自己越发遥远。
原因在于。
所谓的物我两忘,从某种角度来说,非常像是新生儿的那段懵懂时期。
孩童的双眸,总是无比明亮的。
亦如北冥子的双眸,也是十分明亮,可见北冥子的境界保持的非常好。
其次便是许尚,尉缭子,黄石公,应曜。
没错。
应曜垫底。
因为这位淮阳一老,才是真正的大限已至。
尉缭子的身体都比应曜好上许多。
而人一旦被百病缠身。
那就根本不用扯什么心境之类的了。
身体的状态,乃是心境之基础。
当你病入膏肓之时。
你再怎么物我两忘,双眸也不可能回到最初时的明亮……且返璞归真。
“大道归止,玄同守虚。”
应曜声音低缓:“我等存于世间,终究还是难以彻底脱离红尘诸事。”
应曜心境急转直下的时间节点,便是大秦攻灭楚国的那一年。
他原本能够与北冥子肩并肩的出世忘我。
却最终因为心怀故国。
惨遭坠落凡尘。
从那时起,应曜的身体状态也开始急转直下。
恍若他的人生,在楚国灭亡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会一路滑坡不止。
尽管北冥子强调【有我】和【忘我】之间,并无高低之分。
但对应曜而言。
他此生所追求的……正是堪破自身的桎梏,进而达成入世再出世的目的。
奈何。
现在一切都毁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由,才让应曜对于大秦表现出了相当情绪化的抵触。
半生心境不存。
任谁都会怨气横生。
应曜没有彻底的心态破防,其实就已经很好了。
当初尉缭子得知自己的天命局被许尚横扫之时,其可是吐了好几口鲜血,好悬没能缓过来。
幸亏后续发生了那一场血屠稷下。
让尉缭子得以一展内心郁闷,也让他的身体状态得以好转。
“尘归尘,土归土。”
尉缭子十分无状的伸了个懒腰:“许公,你对于北冥大师那句,与大道玄同而观天下,如何看待?”
尉缭子觉得在座的五人中。
唯有许尚和北冥子的境界最为接近。
他和黄石公、应曜三人,现在多少都有些走了下坡路,反而不如过往了。
“我的看法很简单,人人皆可做到物我两忘,只不过世人茫然未知罢了。”
许尚直接反驳了黄石公的发言。
黄石公刚刚说只有道家开派祖师老子,才能达到……与大道玄同而观天下的【无我】之境。
许尚现在却言及人人都能物我两忘……
这怎么可能呢?
霎时间!
别说黄石公、应曜和尉缭子惊讶了,就连北冥子也很意外许尚居然会这么说。
根据尉缭子对于许尚的了解,后者在这种话题上,一般是不会开玩笑的,更不会无的放矢。
既然许尚说了。
那就一定是有根据的。
下一刻。
黄石公和应曜还没说话。
北冥子难得的迅速开口询问道:“许公,何以人人都能进入【无我】之境,你是想说人之新生的阶段吗?”
北冥子也本能的以为,许尚意指新生儿什么的。
但……
这种举例是毫无意义的。
新生儿确实可以算作物我两忘,因为其还什么都不懂。
而许尚要说的是,我们作为成年人,什么道理都懂,却仍旧过不好这一生……可我们依旧每天都能经历物我两忘的境界一瞬。
许尚摇头:“非也。”
北冥子饶有兴致:“哦?看来许公是有独到见解了。”
尉缭子抬手摸了摸下巴:“让我来猜猜哈!”
尉缭子很喜欢预判推测许尚之所言。
这是他近期的乐趣之一。
基本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唯独这次……
尉缭子确实一点头绪都没有。
再观左侧席位。
黄石公抬起茶杯,小呡一口:“许公,若人人都能达到【无我】之境,我等今日还在此论什么道呢?大道周行不殆,人人皆悟,岂非成了现世即桃源?”
道家的理想乡:世外桃源。
墨家的理想乡:兼爱大同。
儒家的理想乡:儒教大兴。
纵横家的理想乡……乱世纷争……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
纵横家跟兵家是一样的,都是在乱世之中,方有用武之地。
相比之下。
道、墨、儒、法等等,都有着较为完整的治世框架。
“呵呵。”
应曜仰头透过房梁,仿若能够直视苍穹:“想来应该是许公认知中的【无我】之境,与我等不同。但我想说,在这种共识之事上,特立独行是很可笑的。”
应曜的意思,放在现世应该叫做:最大公约数。
即,你说某位被称作神仙姐姐的一线明星不好看。
那只是你以为的。
按照最大公约数的论调,神仙姐姐就是能够符合普罗大众的共识审美。
这便是最大公约数。
同样的。
北冥子对于【无我】之境的解释,不仅代表了道家,更代表了诸子百家的共识。
许尚却无法通过自我巧辩,轻易推翻的。
“诸公误会了。”
许尚解释道:“北冥大师对于【无我】之境的解读,我绝对是十分认可的。”
“但我依旧认为……”
“每个人,每天时间,都能够达成【无我】之境一瞬。”
……
所谓境界,并不是你只要达到了,就能够一直处于最好的状态。
而是会受到诸多影响。
甚至直线滑落。
这就是入世的弱势之处。
所以选择出世的话,确实能够很好的保持巅峰心境。
“一瞬。”
北冥子恍然,他差不多知晓许尚的言外之意了。
而尉缭子、黄石公和应曜,则是反应都慢上一些。
终于。
许尚组织了一下语言,缓声述说:“我所说的人人都能够达到【无我】之境,其实是建立在【夜气】之上。”
“所谓夜气,便是指一个人大梦初醒的刹那,亦或者沉睡了一整晚,在次日清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
“我们在醒转之间,也就是无意识之中,本质上就是放空了自己。”
“无所知,无所想,无所觉,无所扰。”
“因此,这又能够联系到道德经的另一层解读,也就是形容【常无欲】的状态。”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等所追求的至高境界,本身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奈何弹指一瞬着实太短……当大梦初醒以后,我们又会再度被凡事所扰,从而被最普遍的负面状态所充斥。”
……
老子在撰写道德经的时候,是没有标点符号的。
北冥子刚刚对这段话的解读是……
常无,欲以观其妙。
常有,欲以观其徼。
而许尚则是将其变成了。
常无欲,以观其妙。
常有欲,以观其徼。
仅仅只是把逗号稍微的往后挪了一个位置,两句话的意思,立马就出现了极大的差别。
“至于【常有欲】的状态,也就是更加良好的【有我】之境。”
许尚顿了顿,接着道:“我认为应当是儒家的格物致知,知行合一。”
“讲究意诚心正,时刻克制,并扶正自己的念头。”
“如此,古今至理,处处光明。”
“天地之间,万物皆道。”
“大梦之人,开眼即是。”
“曜日当空,映照吾心光明,亦复何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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