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鹿荭来说,这世上暂时没有什么比守护她娘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事业更重要的事了。
她知道她娘老谋深算、眼光独到,她既然将筹码押在左知如身上,必然是有她的道理。
但鹿荭自己觉得,左知如……会输。
这不是什么经过精心计算所得出的结论,不过是她的一缕直觉。
如果凭她的“投诚”能为崔嵬阁换回一个落败后依然可以苟全性命的未来,那她义不容辞。
她摘下脸上的面具,趁着周围游人都未曾注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中。
*
高烈正优哉游哉地靠在坐榻边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忽的动作一僵,二指捻起的葡萄还沾着水珠,就俏皮地从她指间溜走,跌落在地上,蹦蹦跳跳留下一串水印子。
“殿下!”游梦龙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个变故,快步走到自己“夫郎”身边坐了下来,伸手去碰她的肩膀。
指腹之下,单薄的肩膀正微不可觉地颤抖着。
“唔……呃……咕……”高烈为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不成句的音节。她本来想自己一个人默默扛过去的,但既然已经被发现,那也就没有办法了。
她松开了身上的力气,任性地滚进游梦龙的怀里,像只猫一样将自己蜷缩起来。
天晓得蛊毒发作的时候竟会这么痛。一次比一次痛。她自诩皮糙肉厚,也快要受不了这种苦了。每到这种时候,亏得美人在侧,任她哭天喊地,才能让她好受一些。
什么叫成为爱情的祭品。她这就是了。她虽然没觉得甘之如饴,但偶尔也确实庆幸这样的苦头没有落到她的乐阳郡主身上。
她已经得到过太多宠爱,吃点苦也没什么,但游梦龙过得太苦,总不能让他这一辈子都过得那么痛。
“呜呜……”她发出小动物般的声音,将脑袋埋在他胸前磨蹭着。塞在衣服下面的两团棉花球颇具弹性,如今倒也成了某种慰藉。
“痛的话,就咬我的手臂。”一条白花花的胳膊伸到了她面前。
她像是饿狼见了生肉似的,两眼发光,但按捺了一阵,又将脑袋埋了下去。
那条胳膊原先是藏在袖子下的,因为上面满是伤痕,不好让人看见——总不能让人说,乐阳郡主其实有那种不可告人的爱好。
他遍体疮痍。她是为了让他不再受伤,才为他引渡了子蛊。若依靠这招来缓解疼痛,岂不是本末倒置?
过了不知多久,子蛊终于安生下来。高烈觉得半辈子好像都已经这么过去了,身上汗涔涔、黏糊糊的,难受得紧。
一抬头,游梦龙正咬着唇看着她。
高烈一把抓住他的前襟,挂在他身上,将他的脑袋凑近自己:“你可千万别动什么去找左相的脑筋。我这么做,不就是为了不想让你受制于她?”
她的东西,她要完完全全拿捏在手里,怎能由得其他人指手画脚?
当然,游梦龙也不是什么物件。他是她青梅竹马,是她如花美眷,她得拥佳人入怀,志得意满。
高烈去沐了个浴,换了身熏过香的衣服,整个人一下子又活蹦乱跳,神清气爽。
在她洗澡的时候,信鸟回来了。这鸟儿自从领了重任,得了高烈的特许,便日益嚣张起来。即便自家主子正光着身子泡在水里,也依旧大摇大摆地穿过浴室的栅窗,飞过帘帐,落在屏风架上。
高烈不敢怠慢她的好鸟儿,立马从水池里爬了出来,光溜溜地走到屏风边上取信。
“代江官司转告:已得臼中物,恐非君所期。”
已经揭开了吴连翘遗齿中的秘密,但这个秘密也许并不是你所期待的……
高烈将信纸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确认上面真的只写了这一行字,不禁觉得有些失望。
江行和鹿荭已经碰头,高烈并不担心这件事会被传到左相耳中,崔嵬阁的人不会出卖鹿荭。而江行也果然是为了调查吴连翘的事才主动调去乐阳的。他到底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她期待的秘密?她期待臼齿之中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当然是左相通敌叛国的铁证。只要能拿到证据,她与齐思乐才能帮助皇帝铲除左相。
她觉得心里痒痒的。
这该死的江行,在这种时候怎么还同她卖起关子来了?
信鸟看着□□的饲主,有些不满地叫唤起来。高烈回过神来,伸出食指在鸟儿的胸前揉了几下:“去吃饭吧,辛苦你了。”
她得去乐阳寻一趟江行,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不过是一介皇子,身份没有皇女那么方便,没办法任着性子离开都城。
“殿下?在烦恼什么?”有人突然问道。
高烈下意识回答:“我要去一趟乐阳,得找个合理的由头。”
话说完,才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过身,发现游梦龙不知何时来到了池边。
她嘟了一下嘴,又慢慢滑进水池里:“你怎么来啦?”
“看到信鸟飞回,有些担心。”游梦龙说。他走到浴池边上的竹榻上坐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水中的人。
高烈打趣道:“担心鹿荭那姑娘惹出什么事来?”
游梦龙有些无奈地笑笑。如果他说是,她会有什么反应?肯定也不是吃醋。
他实在捉摸不透,她究竟如何看他。若真是在意自己,怎么会若无其事地看他替别的姑娘担心,若不在意,又怎么可能替自己承受子蛊之苦……
他自己都惊异,他竟是如此患得患失之人。
“若是殿下要为乐阳之行寻一个由头,不如就借省亲之名。”过了一会儿,他说。
高烈掬水洗了把脸,又搓了搓脖子,从水里钻了出来,湿哒哒地走到游梦龙身边,在矮榻的另一头坐了下来:“我不想因为我的事而强迫你去面对过去那些痛苦,以及让你痛苦的人和事。”
游梦龙笑了笑:“殿下,您真的将我护得太好,我受之有愧。可殿下也要知道,我也不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人啊。”
高烈沉默了片刻,忽的向后一靠,挨到游梦龙身上:“你说的有道理。若是能借着我的‘威名’,让乐阳侯吃一口瘪,那可就更好了。”
她伸着手,去勾他的脖子。
水汽氤氲之间,只听得一声叹息般的——“殿下……”
*
乐阳郡主省亲一事很快就得到了承永皇帝的批准。
不过宫中礼数繁多,春官司准备上路车马、省亲礼服,以及一众皇室礼品就花去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等到真正上路,已经是将近五月的时候。
这时节上路既不太冷,也不太热,沿途花草繁茂,风景宜人,倒是个出行的好季节。
高烈嫌轿子颠簸,出了不周城便大喇喇地骑到了马背上,和游梦龙一人一匹,轻车熟路地游走在官道上,将随行的车队甩到了后面。
她特意没有让人知会沿途的府衙地官,让安排路程的夏官规划了住宿最少的方案,以减轻地方官员的接待压力。
之所以没有选择“告知各地方从简接待”的方案,是因为她上辈子体验过一次,效果不好——知道是皇帝疼爱的皇长子出门游历,即便再三申明从简即可,那些官吏也总还是客客气气地准备了最高规格的接待仪仗,生怕惹怒圣颜。
像现在这样搞突然袭击虽然不太地道,但正是因为没什么时间准备,才能尽可能地被“从简招待”。她也想借这个机会看一看沿途地方的社情民生。
途中很多不知情的百姓还以为这支红红火火的车马队伍是哪个地方大族的嫁娶车队,笑嘻嘻地指指点点,蹭些喜气。
前世的大厉二年末,夏秋二官上奏民情,说的都是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她站在殿前听着,还会疑心这究竟是表面文章,还是大厉真的社稷安康。
天有祥瑞,不降灾祸,泽佑四海,国祚绵延。
如今想来,不是十分国泰,也总有个七八分了吧……
百姓们都在为着更好的生活而各自努力,国家也因为所有人的努力而繁荣昌盛,所以她才想要守护的啊。
怎么会有人忍心去破坏这片安乐祥和?
她侧过头,看向与她并马而行的妻主,那人也感应到她的视线,回过头,对她浅浅一笑。
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高烈在心里默默感叹道。
“殿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高烈看向远处一片青绿的稻田,说,“等此间事了,我们再找个由头,游遍大厉山水,做对闲云野鹤。”
游梦龙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殿下虽是皇子,却也勤政爱民,不是游手好闲之人,到那时,我也只怕殿下不愿同我做那野鹤。野鹤之心,怎能同时容得下天下与我?”
高烈收回视线,同样回他以一个认真的眼神:“你可不要小看我。我出生的时候,有位春官为我算过命,说我器量大得很,别说天下与你,就算是两个你,我心里也容得下。”
“殿下心里,有一个我便够了。”
高烈咧嘴一笑:“怎么,你还吃自己的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