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回到家中的第一晚,宋沛宁睡得不太好,虽然颠沛流离时,睡得浅早就成为她的习惯。

    入睡时,窗柩外熹微,天已经微微亮了。宋沛宁躺在软塌上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断断续续做了好多梦。

    梦里,她为了一口吃食被人追赶,眼睁睁地看着同伴死去,下雨了,没有遮风挡雨的房檐,她只好在雨里一直一直跑。大雨冲走了她的一只鞋子,从此天寒地冻,风吹日晒,她就只有一只鞋子穿了。

    可是当她睁开眼,眼前富丽堂皇的房间,雕梁画栋的屏风,舒适柔软的床铺,更让宋沛宁恍然觉得现实才是真正的梦。

    屏风外等候多时的丫鬟,此时低头行礼,走了进来。

    宋府里主子的贴身丫鬟地位不算低,穿得自然也好些。进门的姑娘,约莫年长她三四岁,穿了一身叶青色的襦裙,面缎泽亮,衬得人俏丽。

    丫鬟面带微笑,恭顺地开口说道:“小姐早,我是李嬷嬷选来服侍您的婢女竹枝,以后就由竹枝来服侍小姐了。李嬷嬷今早特意嘱咐,说小姐出门在外游历多年,此次回家恐难适应,小姐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与竹枝提,一切起居全按小姐的习惯来,还望小姐回家住得舒心。”

    竹枝说完,向前一步,柔声问道:“小姐可是睡醒了?要不要起身?”

    宋沛宁眨眨眼,心里将竹枝的话咂摸了一遍,顺着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随后,门外候着的六个丫鬟像是得到指令,自觉排成两队,各端着东西走了进来。她们端的有漱口茶、脸盆、毛巾等等,还有为宋沛宁预备的今日要穿的衣服。队伍的最后,丫鬟端着一盘果实硕大饱满的水蜜桃,送至宋沛宁的床边。

    竹枝站在一旁解释:“老爷说小姐昨晚提到过,想必是爱吃的,吩咐我们今早一定要让小姐吃到。”

    宋沛宁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有些茫然,抱着被子发了会儿呆,半天都不敢乱动。看来养尊处优的小姐身份,当真需要她适应一段时间。

    半晌,一众婢女见小姐没有反应,以为哪里惹得小姐不高兴,正当大家开始紧张的时候,听见小姐不自在地说道:“嗯……谢谢。”

    尊贵的小姐竟然向婢女道谢,婢女左顾右盼,更加狐疑了。

    宋沛宁梳妆完,被丫鬟领着去见老爷。宋府财大气粗,本以为昨晚见到的宋府大门已是足够气派,没想到内里更是十分有讲究。庭院里枝繁叶茂,曲径通幽,绿植修剪得整整齐齐。长长的檐廊弯弯绕绕,状如回形针,踏过了这扇门,没多久又进了另一扇。

    宋沛宁跟在竹枝身后,直走到迷失方向,从沿途眼花缭乱的内景庭院里收回眼,问她:“竹枝,等下见到爷爷,有什么规矩,你先给我讲讲。”

    有钱人家规矩多,这还是宋沛宁流浪时,几次毒打后领悟到的,谨记于心。

    竹枝随即慢下脚步,回道:“小姐今日是回家第一天向老爷请安,难不了要向长辈敬口茶喝。敬茶时,手臂要端得平直,鞠躬的后背要显得谦恭,眼不宜多动多看,视线稍稍向下是最好。”

    宋沛宁点点头,依着竹枝的话,简单演练起来姿势。

    竹枝温和指点道:“小姐可以把头再抬起来些,头过于低了……不适合小姐。”

    于是宋沛宁闻声抬了抬脖子,可怎么练习,动作都不够流畅自如。

    竹枝宽慰道:“小姐有心便是最大的孝顺,老爷对待晚辈一向宽容仁慈,小姐不必太过紧张。”

    来到中堂时,叔父、婶娘、二姐宋玉芷已经在等了。大哥宋玉成去了书院,因此不在,幺弟宋玉襄是个闹腾的主儿,坐不住,去庭院里玩了。

    宋沛宁一进门,满堂的眼睛都跟着看了过来。

    馨婶娘笑着问:“阿宁早,昨晚可睡得好?”

    宋沛宁初来乍到,还不太擅言辞,礼貌谢过婶娘,回了一句“好”。

    馨婶娘又问:“今早起居,贴身的丫鬟用着可还顺心?府里的吃食,吃得可还习惯?”

    宋沛宁依旧礼貌回答,依旧惜字如金:“谢谢婶娘,都好。”

    叔父作为一家之主,不大爱说笑。此时微皱着眉,心思沉重地问道:“阿宁,当年你被牙婆抱走的事,你如今还记得多少?我们寻了你六年,一直苦于没有线索,如果你记得什么,和叔父说,叔父帮你抓到那牙婆,定不让她好过!”

    宋沛宁正要开口回答,宋老爷子在下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老爷子心情不错,这几步路走得比昨夜稳当许多,他身后跟着寒青,明显是二人谈完了话一道来的。

    见到老爷,屋里的人顾不上再叙旧,纷纷起身向老爷行礼。宋沛宁见样学样,瞥了一眼宋玉芷,照葫芦画瓢。不过这一眼也让机灵聪明的大小姐给察觉了,宋玉芷登时不悦地翻了个白眼。

    宋老爷子端坐在中堂中间,金丝楠木雕花的主位上,撑着手中的拐杖,一脸笑意地望向孙女,像先前馨婶娘问过的,“睡得好不好”、“吃得惯不惯”,又都和蔼可亲地仔细问了一遍。

    宋沛宁对爷爷不像对婶娘那样拘束,回答得很乖巧,爷爷欢喜得合不拢嘴,招了招手,让沛宁走近些来,让他仔细瞧瞧。

    馨婶娘眼色极快,忙不迭插一嘴道:“对呀,阿宁,快走近些让爷爷瞧瞧,顺便给爷爷、叔父敬茶,以表孝心。”

    敬茶这事,果然被竹枝说中了。宋沛宁没有推辞,站起身按竹枝教过的动作,从侍女端来的托盘上拿起一盏,先向爷爷走去。

    经过宋玉芷时,宋玉芷气不打一出来。自从昨晚这个小乞丐进了门,全家好像只会围着她一个转。宋玉芷想看她在爷爷面前出丑,再说乞丐本来就该伏在地上,借故变换坐姿,伸脚绊住了宋沛宁。

    宋沛宁打了一个踉跄,滚烫的茶水溅出茶盖,落在宋沛宁的手腕上,立马烫红了一片。

    如若是平常娇嫩的小姐,被热水这么烫了一下,定然要叫吵不休,摔了茶杯,检查伤口。可宋沛宁没有。

    宋沛宁只有一瞬间吃痛地皱了皱眉,而后握紧茶杯,稳住了身。

    宋沛宁躬身说道:“爷爷,请您喝茶。虽然洒去了一些,可就像我的过去,既然过去了,也就不重要了。如今能和爷爷团聚,沛宁十分知足,希望以后能孝顺爷爷,爷爷开心,健康长寿。”

    宋沛宁的表现让在座的长辈都吃了一惊,原以为宋沛宁在外流落这些年,多半是个不学无术,不懂规矩的小泼皮。尽管她的话说得不如贵门千金精致,但也能看出是个聪慧的。宋承德与妻子暗中对视一眼,宋玉芷看向母亲,脸上的恼怒也有些挂不住。

    老人抬头望向孙女,目光涟涟,像是蕴含无尽深意。

    接过宋沛宁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叹道:“好孩子。”

    宋家大宅外,老员外走失多年的孙女找到了的消息,很快在街坊四邻里传开。

    成衣铺子的萧二娘,倚在自家店门口,磕着瓜子跟邻里闲谈道:“是真的,早上宋家的掌家来我这拿了好些新衣,都是十来岁姑娘家穿的。并且只要贵的好的,全是顶好的料子。”

    隔壁水果摊的田大伯,从自家新摘的甜瓜里抬起头,附和道:“照你这么说来,早上宋家也光临了我的摊子,装走好些桃子。精选细选许久,只要品相出众,最红最甜的。一点点剐蹭破了相的,全都眼尖捡了出去。”

    旁人闻言,问道:“是这宋家小姐爱吃桃?”

    田大伯继续埋头啃手上的瓜皮,含糊道:“这就不知道了,找回来的小姐是何脾气,是何长相,咱们寻常百姓,也妄论不着。”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猜测道:“不过看来,这宋家的小姐是真的找到了啊。”

    对面的医馆里,忙了小半天的刘大夫,这会儿可算忙完了。满头大汗地从屋子里出来,坐在台阶上摇着扇子乘凉。听见人们议论,笃定地说:“是找到了。今早啊,宋家的人送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要让我千万救活她。我一看,这姑娘病得不轻,愣是忙活一上午,其余一个病人都没接呢!”

    街坊一听这话,误以为医馆里受伤的病人就是宋家小姐,于是都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难不成宋家千金刚被找回来,又要死了?”

    “唉!天意弄人啊!这姑娘生在这么好的家里,偏得享不着福气!”

    “要我说宋家遭此灾祸,怪不了旁人,都是平时作恶多端的恶果!”

    “近年来掌家的不是宋老爷子,而是他那庶子。我看宋员外这福分,全让那无德的庶子给作没的。”

    “可不是吗,先丢了孙女,后死了儿子媳妇,宋员外确实命里没有那承欢膝下的福啊……”

    眼见着越说越邪乎,茶馆掌柜肩上盖着条白毛巾,手上提着紫砂壶,慌忙遣散众人,好言劝道:“不可胡说!不可胡说!别让宋家听了去,回头记恨,再报在各位身上。”

    吃茶闲谈的宾客自觉言之有理,拱手相互作揖,不久便原地散了。

    长街尽头,寒青护送着真正的宋家小姐,正在赶来医馆探病的路上。

    宋沛宁记挂小月牙,和爷爷请过安后,直接央求寒青送她过来。

    早上掌家回禀说,“小姐那个落难的朋友,算是个有运气的。原以为时间太早,医馆不开门,不想人送到了,周边的铺子还大门紧闭,医馆倒是敞开着大门。”

    当时,寒青正在老爷的书房里与老爷密谈,他替宋沛宁问道:“那小友的病情,大夫如何说?”

    掌家顿了顿,摇摇头回道:“现在还不好说,但说是路上耽搁久了,送来时已有些晚了。现在该做的都做了,只看这姑娘的毅力,是想活还是不想活。”

    赶去医馆的路上,寒青把书房里的对话,原封不动转达给宋沛宁。

    宋沛宁抿抿嘴巴,喃喃说道:“小月牙想活。我们做乞丐的,比谁都清楚。人只要熬下去,指不定下一秒等到的是半块饼子还是半碗咸粥底。如今眼看日子好了,小月牙得尝尝,尝尝整块的饼子,整碗的咸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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