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天刚亮,刘茂实被云翎这娃娃砸门,半梦半醒就出了珍。谁知这边还没安置完云老秀才,宋家掌事又带着个小姑娘来添乱。
等彻底忙完,临舟城悬壶济世的刘大夫已是累极,饥肠辘辘。索性挂了休诊的牌子,留下云翎一个人在医馆,自己则去附近搜罗点吃的,打算吃完了回屋美美睡上一觉。
云翎因为总来陪爹爹瞧病,一来二去就与刘茂实混熟了,闲时向刘大夫学习煎药,时间一久,也能做得有模有样。
云翎家穷,娘早都不在了,云老秀才靠着写喜帖和挽联,赚一些散钱,拉扯小云翎到大。但自打爹爹生病后,家里面更拮据了,有时欠了刘大夫的诊金还不上,云翎心里过意不去,就在店里帮刘大夫打下手。
刘茂实临出门前,扔给云翎两个素馅包子,这本来他准备今天自己吃的,他让云翎搁在煎药砂锅的盖子上热热再吃,嘱咐完便大喇喇地走了。
宋沛宁和寒青一同踏进医馆大门时,云翎正盯着自己热气腾腾,和草药混了味道的素包子发怔。
见到有人来,云翎放下分了岔的蒲扇站起身,还未开口说“刘大夫今日休诊了”,便注意到来人穿戴讲究,心下立马明白了过来。
转身指向堆满杂物,有些昏暗的里间,“宋家清早送来的姑娘正在里面。”
正躺在里间休息的小月牙,此时高烧已经退了,只是人还没醒。
她的床头摆着一小株兰花草,抽着细长的枝叶,努力生长在夹缝中的阳光里。
宋沛宁靠近小月牙的床边,熟睡中的小月牙脸色红润,呼吸均匀,比分开时好了许多。她惊喜地转过头去看寒青,寒青携带佩剑站在门外,也很欣慰地向她点了点头。
云翎也跟着走近,小小一只站在门外,与寒青相比显得过于俭朴。一件水洗到发黄发硬的粗布衣,没有任何修饰,右边的袖口为了方便干活挽了起来,前襟上还沾着煎药锅底的灰。
云翎善意地笑了笑,轻声说道:“这位姑娘的病刚好转,身子还虚者,二位若是看过放心了,还是出去等吧。我炉上给姑娘煎了药,等她醒了就能端给她喝。”
宋沛宁以为云翎是住在医馆里的小药童,连忙向云翎道了谢,随他一起出了里间。
云翎招呼他们随便坐,自己则回到煎药炉前继续看药,不过也坐得不太平,时不时要起身去照看大堂塌上咳嗦的老秀才,片刻没得闲。
见小药童如此忙碌,宋沛宁担心自己碍事,干脆和寒青到医馆外面等。
午后的太阳倾斜,从房檐处打下一道阴影,两个人刚巧坐在石阶前的阴影里。
对面的长街,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叫卖声不断。宋沛宁华贵的锦缎染了尘,脚边的蚂蚁迷了路,爬到她的长裙里,宋沛宁习以为常,就当没看见。
自从昨晚风风火火入了宋府,全身哪里都别扭,像是叫人拴住了似的。这会儿出了宋府,心里多少放松一些,哪怕不是等小月牙醒过来,她也不着急回去。
一旁的旱情回想起今天宋沛宁给敬茶的举止,哄得老爷子十分开心,问道:“今天你给老爷敬茶时说的那番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宋沛宁顿了顿,干笑着坦白道:“去的路上,和婢女竹枝现学的……我露馅了吗?”
寒青笑着摇摇头,对她说:“婢女教得很好。”
宋沛宁舒了口气,放下心来,“不过茶洒了是我没预料到的,只好编着胡说。”
连寒青都看得出来,宋沛宁与恩公很像,尤其是讲话时的神态,简直如出一辙。
当时,宋沛宁端着茶杯恭敬地站在宋老爷子面前,他不信老爷没有透过小小的宋沛宁,看见长子当年的风采。
再看宋承才一家,皮笑肉不笑,假意迎合,寒青顿时收回几分笑意,沉下声认真地说:“宋府宅院深,人心重。你刚回家,锋芒不宜过显。”
宋沛宁不懂,“只是给爷爷叔父敬茶,也算显露锋芒吗?”
……算吗?
也许对于有些人来说,位子空着的时候可以怀念,但活着回来就是错的。
寒青不忍心对眼前才十三岁的宋沛宁,提及太多有关大人之间,残忍又肮脏的争斗。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恩公的女儿可以和宋二姐一样,娇生惯养,无忧无虑地长大。
如果宋沛宁命途坎坷,注定不能无忧无虑一生,那起码尽他所能,延长她快乐的日子。
“就是你要保护好自己,别让别人猜到了你。”寒青回答。
“哦……”
“也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他话落,也不知道宋沛宁听进去几分。
宋沛宁的目光落在几米开外的杂草丛,走过去摘下丛中两根狗尾巴草,如小乞丐般叼在嘴里,返回来分了寒青一根。
宋沛宁问:“连你也不能相信吗?”
寒青没有立刻回答,低头看了看手里翠绿色的狗尾巴草,似是被问住了。
天色块进入黄昏时,刘茂实终于睡饱了。
脚步悠哉地从后院的卧房走到前堂,闻见草药与晚饭混杂的香气,云翎坐在爹的塌旁,手里握着一卷书,与他爹小声聊着天。
刘茂实佯装讶异地看向云家爷俩儿,说道:“小云翎,你们还没走啊?”
云翎闻声回过头,像是没听出刘大夫话里的刺,浅浅笑着回答:“刘大夫您醒了,这不是怕您醒来饿肚子,锅里正煮着稀饭等着您呢。”
门外,宋沛宁与寒青听见屋里的动静也走了进来。刘茂实一看,他小小的医馆今儿没他,还能如此热闹,抬头向二位贵人做了“请”的姿势,便走去了里间。另一边的云翎也没干看着,一溜烟跳下床,给大伙儿盛饭去了。
刘茂实给小月牙重新探了脉,拱手说道:“现下姑娘的高烧已退,命暂且算是吊住了,只不过体内寒毒积淤甚久,想要根治绝非一两日的功夫,还望二位有个心理准备。”
屋里的人正说着话,前堂突然传来尖锐的摔碗声,云翎慌张地失声大喊:“爹!!!!”
刘茂实暗叹大事不妙,赶紧起身跑去查看。云老秀才跌倒在地,身体蜷缩着,止不住剧烈地咳嗦。云翎吓坏了,跪在爹爹身旁,小心替爹爹顺气,直到看见帕子上的血迹,惊慌失措地扔下帕子,抱住爹无助地大哭起来。
刘茂实和寒青合力将老秀才抬回塌上,快速喂了他一颗药丸,剧烈孱弱的咳声又持续了一阵,才慢慢平息下来。
刘茂实眉头紧锁,摸着老秀才的脉,表情凝重。
一旁的云翎担忧地问:“刘大夫,我爹怎么了,本来下午都好好的。”
刘茂实不吭声,去药房亲自捣了药,搓成药丸,包进小纸包,递给他。
“下次你爹再咳,就给他吃这个止咳。”
云翎犹豫地接过药包,回头看向爹爹,心里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刘茂实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手,笑道:“吃饭!”
不知不觉夜幕悄悄降临,小医馆重返安静。
宋沛宁等了又等,小月牙还是没有醒过来,她抬头望向夜空,今晚的月亮刚巧也是月牙的形状。
在她身后,云翎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抱歉地开口说:“对不起,我不知道里间的姑娘今天不会醒过来,让你白等了一天。”
宋沛宁闻声回过头,摇了摇头,回道:“哪里的话,是我自己要等的。”
云翎借着月色看向宋沛宁,她的发髻这会儿有些凌乱了,不如白日里精致,却平添了几分可爱。月光下的宋沛宁眼睛很亮,和他说话时声音清甜好听,像是即使在医馆枯等一天,也丝毫不觉得灰心。
云翎收回视线,向宋沛宁微微欠身,刚想离开,又听到宋沛宁重新开口。
“原来你不是这里的小药童,那你平时和爹爹在一起时,都做什么?”
于是云翎驻足,留在原地稍微回忆起与爹在一起的日子,轻声回答她,语调很轻:“我爹是个秀才。但是,穷人里面,秀才并不多,所以平时谁家有喜事,都要找我爹去写喜帖,我爹便带着我去凑热闹,蹭喜气,看新郎官和新娘子。然后再转一年,新娘子诞下新儿,我爹还会给新儿取名字。”
宋沛宁顺着云翎的话想象,仿佛真的看到了忙碌又充实的父子,穿梭在新婚新堂里,红光满面,逢人便笑着说“恭喜”。等到爆竹声落,入了夜,父子两个再携手回到自己的家,依然欢声笑语不断。
“那你和你爹呢?”云翎出声,不小心打断了宋沛宁的思绪,问道,“你和你爹在一起时,都做什么?”
宋沛宁不知如何回答。
离家六年,无依无靠,每当想起爹娘亲人,只会模糊不清地记着他们的好。
不久前她被寒青找到,问及爹娘,寒青却告诉她,爹爹是护国功臣,与娘举家迁去边疆,驻守国土,不方便回家。
于是宋沛宁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该回的家应随爹娘在边疆,不该回到临舟城。
可她还是被寒青带回了临舟城,之后她再追问,寒青总是借口推脱。
“恩公命我带小姐回临舟城老家,小姐大可以在临舟城等着与恩公团聚。”
……
云翎的话问出许久,都不见宋沛宁回答。
他偏头看过来,小姑娘抿着嘴唇,像是想着什么,过后又放松,也看向他,笑着如实回答:“我与我爹不做什么,日后等我与爹爹相处时,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我再说给你听。”
“好。”
云翎点点头,许是触及到对方的伤心事,一时愧疚,“我叫云翎,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沛宁。”
云翎一听,不禁瞪圆了眼睛,讶异了一声,“原来你才是宋家的小姐!白天街坊议论纷纷,都以为是里间昏迷不醒的姑娘才是宋家小姐……”
可是,宋员外长子宋承德与夫人,不是在几年前去世了吗?
长子早逝,所以庶子宋承才当了家主。
这件事本不是新鲜事,街坊四邻早都传开了,但也因为过了太多年,如今也都抛在脑后,没人再提了。
宋沛宁没多想,只以为是他听到自己宋家人短暂地诧异,于是朝他笑了笑,继续说:“如果不方便,也可以叫我小桃儿。里间躺着的姑娘叫小月牙,可惜无父无母,所以没有连名带姓的本名。你方才说,你爹爹擅长取名字,不如你帮小月牙取一个新名字吧。”
云翎抬起头,望向天空中挂着的一轮新月,皎洁明亮,随即联想起林间,清风明月的清幽之景。
沉思半晌,云翎说道:“不如就叫林阅芽吧,回头我写给你。”
清晖月下,两名孩童互相交换了最透明的心事。
他们身后,燃着的烛油灯昏黄地照亮医馆的前堂,刘茂实与寒青坐在堂中,共饮一壶茶。塌上的老秀才听着门外孩童稚嫩的交谈声,轻轻勾起嘴角,伴着入眠,兴许能睡个好觉。小月牙终于睡醒了,朦胧间奋力动了动手指,仿佛做完一场惊天漫长的梦。
一派宁静中,医馆对面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箭在弦上,一支锐利的箭矢脆生生地飞来,直直钉进了距离宋沛宁身后医馆的木门上。
寒青匆匆跑出来,宋沛宁靠着木门跌坐在地上,她面前,是千钧一发之际,试图以柔弱之躯,上前一步护住她的云翎。
宋沛宁惊魂未定,喘着粗气,看看近在咫尺的箭矢,又抬头看向寒青。
强忍着胆颤,艰难地开口说道:“寒青,有人想杀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