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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总是出乎意料的,我与墨羽一直聊到了深夜,从此竟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如今我也发现了,交友这件事与意愿无关,纯凭感觉,还有嘴巴。有些人,我特别想与之交友,奈何张口便是尴尬。而墨羽这种与我频率相近的,并不需要多大的契机,只要稍微不小心碰到一下,这火便熊熊燃起,再也停不下来了。当然,我对她的私仇还是偷偷被我埋在心底的,我当时这么跟自己解释——我不是真心要与她交友,我只是充当卧底等待时机,再血债血偿。
「妳们聊了什么?」白翎惊奇得瞪大了眼睛,「妳们才刚认识,怎么聊?」「我们也才刚认识,」我抬起酒壶对着她干杯,「我们怎么就聊上了?」「钱。」她说得毫不留情,我却也能从她脸上看出一些不自在,能看出她平时并不敢对客官这样。我估计若现在在她面前坐着的是台下喧嚣的任何一个男人,她都不敢这么嚣张。罢了,我灌满一口。身为女子总是得承受一些人们面对冲动暴力的男人做不出来的事情,人至恶一面只面对弱者与善者。我笑着摇了摇仅剩几口的酒壶:「那么请姑娘,再为我满上。」我刻意不自己去,谁让我们的关系只是「钱」呢。我既不是弱者,也早已不是什么「善者」。
我们聊的东西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不过我记得,墨羽说她来自边疆,父为商贾,家庭较为富裕。只是她生性叛逆,视金钱如粪土(金钱确实闻起来和粪土一样臭),不久前听闻了江湖中武林高手四起,又在自家藏书阁里找到了墨家祖传的机关术,便心血来潮拿了秘笈提起行囊说走就走。本只想去中原,到了中原后却嫌不够远,于是再南下来了江陵(这时我才知道凌伊派所在的地方叫做江陵)。
她试图四处拜师,岄崖宫那样的以女人为主的门派嫌她牛高马大又不够漂亮,不能魅惑人心,于是将她拒之门外。以男人为主的门派嫌她身为女子天生柔弱(她一点都不「柔弱」),将她也拒之门外。当然,那些男人也嫌了她不够漂亮,因为她分明看到那些门派里是有漂亮的柔弱女子的。到了最后,她一堂堂大小姐竟沦落街头无人收纳,而她也不愿回边疆去被家里人说闲话,于是随便找了个半途而废的建筑,广招与她有相似境遇的女孩,自立为「墨衣派」。
后来她又觉得「墨」字把自己的野心表现得太明显,怕遭人嚼口舌,于是改名为了「凌伊派」。我知道,男人是不会考虑这个的,不然怎么满地的「周记杂铺」,「李氏剑法」,「王家炒饭」。或许盲目自信也是一种天生的福气吧,只可惜,这个天赋我和墨羽都没有。
话接回「凌伊派」,「凌」为凌人之上,强调被遗弃的人也总有被刮目相看的一天。 「伊」与女字旁「她」同义,因为这些被拒之门外的多半是女孩——或者,说细致一点,和我一样长相普通却在世俗眼里其貌不扬的女孩。 「凌伊派」的初衷为以巧取胜,不与男人拼蛮力,不与女人拼魅力,注重「机关术」以及各类轻功武学,即便是天赋不如他人也能以弱胜强。
不过,我现在说句公道话,机关术和轻功也得看天赋。尤其是机关术,我运气好,天生喜欢这种逻辑性强的东西,可我到后面才发现,原来很多人是学不进去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赋吧,倒也不见得哪个好哪个坏,只见得哪个被吹的牛多。
然而,其中不妨有一些其他人来凑热闹。因为有的人,说来挺可悲,需要靠优越感存活。说得好听一点,他们觉得「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听起来是不是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样愚蠢?各走各的极端。一个追求众星捧月,一个渴望自我感动。但硬要说的话,我更鄙视前者,因为后者至少没有凌驾与任何人之上,那是他们的自我选择,与他人无关。而前者,他们要踩在别人头顶上,要鹤立鸡群,要俯视所有人来抬高自己。他们愚昧而不自知,可悲又可憎。
赖在凌伊派不走的这些「外人」,喜欢插着兜靠在门框上,用那种关切弱者又自我欣赏的眼神看着围在一起的孩子。若是看着一群聚在一起聊天的孩子,则是一副「她们真可爱,可惜我已经不复童心」的神情,用自我哀伤掩盖「切,我早就不会聊这些幼稚东西了」的傲慢。若是看着一群钻研武艺的孩子,那傲慢就更掩饰不住了,他们把嘲笑写在脸上,就差直接走上前去对她们喊:「妳们太蠢啦!不配研究这个!快去玩泥巴吧!」
而他们又成天无所事事,什么都不做。只是偶尔展示一下肌肉给孩子们看,那再弱的成年人肌肉也比天天练武的小孩要大啊。我和墨羽见到了只是无视,偶尔被他们威胁的眼神逮住了也还是得奉承一下......其实,或许墨羽真的只是表面奉承,我仔细回想了,我承认,我确实是羡慕的,也确实是在夸赞的。但我不是少数,因为很多小孩子就喜欢围在他们边上,蹦蹦跳跳地说他们是最厉害的。孩子们是真心的,而他们也真信了。
有时候他们拿出笔墨,随笔一挥就是一个比孩子们更好的文字或者图样,我记得在凌伊派里听到的最多的声音就是:「我什么时候也能成为这样啊。」「太厉害了!我也想要这样厉害!」「神仙!」「教教我吧!」说来有些羞耻,我也曾经加入过这个浪潮里。而墨羽不会,墨羽越来越常离开凌伊派,去江陵城了,所以她常常缺席。她也不告诉我她去那里做什么,我也没有过问,只觉得可能是因为江陵城有更多好玩的东西,让她的心逐渐远离凌伊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