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39年9月1日。
用以书写这一岁月的纸张层积渗墨,仔细拭过才发现以血写就。尸体与骨骼,换一种说法就是英勇与荣光,飞快消逝的生命从这一刻开始与时钟指针的分分秒秒相挂钩。后世钟情于一些无意义的数字运算,希冀以此体现某些残忍和可怕:二战期间,平均每分钟就有五个人死亡——但是,当这种算数被平铺到军队、国家时,生死又再次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这些前赴后继死去的人们,与国家财政报告上令人痛心的“平均每分钟花掉一百万”几乎等同。战争开始了,可这对于整个浩大世界来说,不过就如同霍格沃茨的那班列车一样,短暂地停顿,然后轰隆启程,一去不回。
1939年的夏末令人昏昏欲睡,那时点燃整个欧洲大陆的战火,在霍格沃茨的孩子们眼里,还不如一句“可能会停课”来得激动人心。猎场看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四处逃窜的新生们搬上了黑湖之上的小船,其中那些麻瓜出身的孩子们,纷纷哭闹着要回家。纯血家族的孩子们又是另一番光景,他们全然无法理解麻瓜的战争与他们有什么关系,破口大骂着同级生们的大惊小怪。
这一天,阿芒多·迪佩特连夜拜访了魔法部部长。魔法部的壁炉、门钥匙都被用得快要冒烟,麻瓜总统被迫在办公室里三次接见魔法部人员,并再三保证麻瓜的战争不会持续太久——“绝对是搞错了”。绥靖政策的坚定实施和一战的阴影让他们连连发誓,但巫师们很难不想起,就在几个月前,格林德沃宣称:总有一天麻瓜们会开始第二次世界大战。
他是对的。
霍格沃茨的分院仪式匆忙举行,这还是头一个校长缺席的开学典礼。弥漫的恐慌和好奇在空气中散播,每一个人都懵懵懂懂地意识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远处发生。一切都变得有些漫不经心,阿尔法德一天问了一百遍霍格沃茨会不会停课,就连脾气最差的沃尔布加也容光焕发,她看上去也十分期待停课回家。
汤姆脸色阴沉,这顿丰盛的开学晚宴他几乎没动多少,梅娅在他身边偷瞄他,很快被汤姆抓了个正着。“看我干什么?”他不爽道。
梅娅不说话,她伸出左手,往嘴角上划,比了一个笑脸的形状,意思昭然若揭:笑一笑嘛。
汤姆盯了她一瞬,伸手抓过梅娅的右手看了看,然后不由分说地站起身来:“我带你去校医院。”
梅娅不情愿地跟着站起来,晚宴刚刚开始,甚至一年级的分院都还没有开始,全校学生都坐着聊天,他们两个人格外突兀。汤姆里德尔不在乎,梅娅转过头扫了一眼,看了看汤姆已经走远的身影,只好跟上。
校医院离礼堂有一段距离,兄妹俩沉默地向前走着,鼎沸的人声渐渐被甩在身后,梅娅低着头,直到她砰地撞上了汤姆的后背。梅娅捂着鼻子,汤姆却笑了。他身边有一点微弱的橙黄色灯光,给他纤长的身形勾出了一圈暖色的描边。他神情松动,摸了摸梅娅的头,随后揽着她的肩膀走进了校医院。
医务室里空无一人。校医老师恐怕还没有上班,毕竟谁也不会想到有人开学第一天就受伤。梅娅找了一张空床坐着,两条小腿在床沿晃荡。汤姆没坐,他站在她身边,谨慎而认真地审视着梅娅受伤的右手。
“根本没人,难道你给我治吗?”梅娅怨念道。
“值得一试。”汤姆简要道,他还在看她的手,右手无力软绵地搁置在他手心,比他手小了一圈。
“如果我动它会痛吗?”
“有一点。”梅娅说,“是不是骨折?”
“诺特很会搞小动作。”汤姆若有所思道,“他一定没少干这种事。”
“就是。”梅娅赞同道,“他动作太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汤姆不再说话,他反而像是被什么转移了注意力一样,直勾勾地看着梅娅的眼睛,梅娅被他盯得发毛,她不由自主伸手抚摸脸颊,怪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梅娅,我突然觉得,你真漂亮。”
“什么?”
梅娅大吃一惊,错愕地睁大眼睛,她脸无意识地红了一点,但仍然谨慎小心:“哥哥,你不会被什么东西夺舍了吧?”
“你不觉得你很美吗?”
他一双眼睛亮如星辰,真诚而恳切,甚至有一点点羞涩。他还很青涩,但已经可以窥见日后的俊美。他用一种类似咏叹调的语气,朗诵般地赞美着:“梅娅,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
“我——”
“咯嘣”一声轻响,梅娅猛地一抖擞,浑身一跳,她惊疑不定地瞪着自己的右手手腕,然后又抬头看看汤姆。汤姆已经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拍拍手,相当随便地说:“好了,接上了,我们回去吧。”
梅娅大怒:“你刚刚夸我就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
“不然呢?”汤姆轻笑道,他嘴角溢出一点笑声,看上去被梅娅逗笑了,“你以为是骨折?你只是脱臼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接脱臼?”梅娅紧紧跟上,她一边旋转右手手腕,一边继续质问着。
“打架打多了就会了——你以为你小时候躺在床上养病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梅娅不说话了。刚刚的红晕还停留在她的脸颊,这使她看起来像半醉半醒。她目眩神迷地看着里德尔,寂静的夜色里,两人的脚步声几乎重叠。
梅娅的脑海里,系统默默地注视。
一百。
梅娅对汤姆·里德尔好感度,一百。
这个数字又出现了,第无数次。
更加有趣的是,随着两个人缓慢地走向礼堂,喧闹的人声越来越近,梅娅就如同渐渐回过神来一样。她的好感度,随着她迈出的每一步而缓慢地回降,直到25,数字终于稳定下来。
如同一个音乐喷泉——随着某些场景快速地攀升,又在达到顶点后急速地下落。
但是,为什么?
*
梅娅回到长桌的时候被柳克丽霞扑了满怀,她看上去激动极了,甚至没工夫问梅娅刚刚跑去哪里了。柳克丽霞眼睛亮晶晶的:“梅娅,刚刚黑灯的时候,你是不是和阿布拉克萨斯学长呆在一起!”
梅娅“啊”了一声,犹犹豫豫地回头去看阿布拉克萨斯的座位,长桌另一边,阿布拉克萨斯不由得挺直了腰背。
“是的。”梅娅低声道,“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哈!”柳克丽霞激动不已地握住梅娅的手,“我偷听到的!不过,你们是不是要有突破性进展了?有拥抱吗?亲嘴?舌吻!”
她的音调随着每一种离奇的猜测而挨个儿攀升,梅娅忍不住笑了。柳克丽霞是个活泼外向,善良正直的好孩子,她最大的问题就是过早地凸显了某些青春期少女的傻气——她的情绪起伏永远倾泻在与男孩们有关的事情上。
“都没有。”梅娅咂嘴道,“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去?”
“天哪……我不敢想象你浪费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柳克丽霞尖叫道,“冲上去!强吻他!壁咚他!强制爱!等哪天我当你们孩子的教母了,你会感激我的!”
梅娅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噘着嘴,撒娇的表情:“我和阿布拉克萨斯学长什么也没有。”
柳克丽霞看上去急得要跳踢踏舞了,她躺进梅娅的怀里,压低了声音,又急又快地说:“他那么帅!成绩又好——一看就未来一片光明,依我看,他很有可能是未来的魔法部部长、霍格沃茨校长呢……”
梅娅听着听着,半抬着眼睛,发现汤姆的身子不知不觉向她们倾斜了一点,梅娅弯了弯眼睛,笑眯眯地接话:“可是,他从来没有说他喜欢过我。”
“梅林的羊毛袜啊!”柳克丽霞气急败坏道:“这还不是喜欢你?我可没见过马尔福对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这么上心。当时灯刚刚黑下来,他把所有的车厢翻了个遍,挨个儿地问‘梅娅·里德尔在吗’——梅娅,他比你哥哥都要着急!”
忽然什么东西摔了下来,两个女孩都被吓了一跳。飞溅出来的南瓜汁烫了柳克丽霞一腿,她赶忙站起来擦拭,嘶哈嘶哈地喊疼。这时,汤姆转过身,他就坐在梅娅旁边,伸手一挥,地上的残渣就都消失不见了。
“多谢。”柳克丽霞脸红了,尴尬地道谢。
“不用谢。”汤姆微笑道,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晚宴席间禁止喧哗。”
柳克丽霞顿时坐立难安。一下子,二年级附近全都安静下来了,梅娅小口地喝着粥,眼睛骨碌碌地转,她左手躲在桌布下面,探进汤姆的大腿上,十分不客气地手写着:“YOU.”
明明就是你干的。
汤姆不接招,他把梅娅的手从腿上拂下,继续淡然自得地切着牛排,动作浑然天成,仿佛他从小就享受着贵族的待遇。梅娅瞪了他一眼,转而专心致志地吃起晚饭来。她注意到,二年级的气氛已经隐隐有被汤姆主导了,当他管理秩序的时候,没有谁明目张胆地跳出来继续大声说话。
他的地位在缓慢地爬升。
一年级的新生分院完毕,长桌的角落被一群惴惴不安的新生占据了,梅娅没往那里看。她本来就因为和汤姆去医务室错过了一半的分院仪式,更何况,她对新生没有太大兴趣。
汤姆里德尔不同,他似乎对这群学弟学妹的到来很高兴,起身就往长桌尾部走去。梅娅亲眼看着他三言两语把一团新生的目光全部凝聚到他身上。他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讲些什么,但那群小蛇的眼神做不了假,一个比一个的闪闪发光。
他看上去比级长还像级长,尽管他才二年级。
柳克丽霞被汤姆不软不硬地警告了一下以后不敢再找梅娅说话,阿尔法德反而啰嗦起来了。他正襟危坐,认真地和周围一群人讲着他关于当下时政和格林德沃行踪的种种猜想,并得出了最终结论:霍格沃茨会在三天内停课。他赢得了周围人的疯狂起哄和喝彩,不过这些叫好声估计有一大半是为了他那个不切实际的停课幻想。
“感谢捧场!感谢捧场!”阿尔法德夸张地向四周鞠着躬,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霍格沃茨不会停课。”
一道冷淡而略带沙哑的嗓音插了进来,阿尔法德和他身边的朋友们全都停了下来,怒目圆瞪着这个不识好歹过来插话的小孩。
“不是,小孩。”阿尔法德恼火道,“你说什么呢?德姆斯特朗都停课了,火车都暂停了一会儿,迪佩多校长肯定有那个意思!”
“如果要停课的话,火车停下来的那一刻就应该返程了,决策者不应该轻易反悔,尤其是之前的犹豫已经造成了一定恐慌的前提下。”
“你——你是哪位?你这个衣服,你是新生?”阿尔法德嗤笑道,“就这么不懂尊重学长?”
“这不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这是对不对的问题,你是错误的。”
那个孩子倔强极了,褐色的眼睛固执地和阿尔法德对视,阿尔法德气得直跳脚,就是拿他没办法。离晚宴结束还早,现在正是社交的时候,阿尔法德脸丢大了。
“你哪个院的?”阿尔法德咄咄逼人道。
“拉文克劳一年级新生。”
他陈述道。斯莱特林众人更加议论纷纷,一时淹过了那个学弟的声音,梅娅听不清了。
梅娅晃了晃腿,挺直背的时候,她的脚甚至够不到地。她正从层层叠叠的人群缝隙中偷看着那个被千夫所指的孩子,下一秒,孩子忽然转过了头,精准无误地看着梅娅。
梅娅像触电一样收回了目光,她假装自己还在喝粥,直到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她愣了半秒,抬头去看,刚刚那个男孩直直站在她身前,
“你好,我是巴蒂·克劳奇。”他轻声说,“拉文克劳一年级新生。”
他褐发褐眼,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嘴角抿着,眼皮耷拉,但仍然是漂亮的。
阿尔法德讥讽地在后面阴阳怪气:“他以为他是魔法部的大法官呢!”
梅娅盯着这个男孩,她想起来了。
他是刚刚在火车上迷路的那个孩子。
她随手帮了他,没有在意,他却一路走到斯莱特林过来道谢。
严谨,礼貌,一丝不苟,是非分明,不畏强权,倔强强势。
这是十一岁的老巴蒂·克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