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这紫檀木箱子做得真好,打开来是个桌子倒常见,可巧的是下面的小抽屉一体连着,倒也不显得累赘。”
附子瞧着连翘带着几个小丫头子把那箱子搬进来,又打开了来,直看得称奇。
王娢从榻上下来,走进瞧了瞧那小书桌,道:“你没见过这个,这是我母亲当年的陪嫁。”
连翘一边收拾着,一边对附子笑道:“你年纪小,当年小姐跟着老爷太太进京时候,你还在山东老家呢。”
“好好儿的,又把这个拿出来做什么呢?”说话间,附子又掀了帘子,端着一碗七宝擂茶进来。
王娢接了茶,尝了尝,便笑道:“原我也是没想到的,只是练字的时候,偶然间想起来,魏家的那位公子正将养着,镇日躺着,也是无聊。倒不如打发了人,把这小桌子给他送去,便是躺着,写字看书也方便。”
连翘笑道:“这倒也是,只是咱们也不能光送个这个,准备些书、笔墨之类的,一并送去,如何?”
“正是的。”王娢微笑。
“只是送些什么书过去呢?”附子道。
王娢看着桌子上摆着的游记,道:“就送些山水游记并志怪小说之类的吧,这魏家公子是个武官,又病着,还是这些个有趣儿。”
附子答应着,便下去准备了。
另一边,魏令慎躺着,也正如王娢所料,属实无趣了些。林子涵素喜清静,性子冷淡,每日能来看看他已属难得。更何况如今旅居在外,受王家人照拂,自然是不好过多麻烦人家。
因此,附子来时,他正在脑子里过着剑法招式。
附子向魏令慎行了礼,便伶伶俐俐把王娢交代的都说了。魏令慎也不推辞,便笑着道了谢。
待丫头走了,魏令慎方挪动身子,仔细展眼看着这桌子:一水儿的紫檀木所制,闭合为箱,折叠展开则为桌,正是外出所用的。
箱盖装有镀金暗锁,与箱底合拢后便成了桌面,桌腿卡在箱槽内,以活动薄板做支撑,用铜鎏金暗扣固定。瞧着这紫檀木的成色,是个过百年的老物件儿了。
附子送来时,这箱子已经展开,桌面上有个凹槽,槽上正好放着一只成色一体的缠枝莲纹紫檀笔筒,笔筒内装着大大小小的笔约莫十几只。笔筒旁放着一摞书,多为游记杂谈。
待魏令慎打开小抽屉瞧时,里面放着几套文房四宝及文杂器具,如白玉洗、松花江石砚、玉臂搁、兽镇、石章等,器格按形状大小制作,严丝合缝。
正瞧着,林子涵走了进来,一眼便看见了王娢送来的东西。
林子涵摇了遥玉骨扇子,笑了,神色却有些戏谑:“我妹妹也太大方了些,竟把这东西寻了给你用。”
魏令慎见林子涵模样,笑了,挑了挑眉,等他下文。
林子涵斜坐在旁边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翻着王娢送来的书:“这箱子原是我曾祖父年轻时,寻了江南冯大家给我祖父做的,后来祖父又给了姑姑做陪嫁,如今便在这丫头手里了。”
江南冯大家的手艺一绝,名扬南北,存世作品却不多。如此,魏令慎便知林子涵为何作此番言语了。
魏令慎手拿着书,便也笑了,语含笑意:“你妹妹是比你大方些。”
林子涵听了,一时语塞,眼看着书,淡淡道:“那丫头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读正经书。”
魏令慎知林子涵脾性,索性不理他,只翻开书看着。这里面好些都是难寻的本子,非于此爱好者很难寻得。难得的没给他送四书五经,魏公子心情不错。
一边,附子带着小丫头子,又端着棋盘棋盒来了:“哥儿,小姐听说您在这儿,便叫我送了棋盘和棋子来,二位若有雅兴,倒可对弈几局,也算个消遣。”
林子涵闻言颔首,附子躬身把东西放在桌子上。
退下时,附子忍着笑,朝着林子涵福了福身,又道:“哥儿,小姐说,多亏您小时候带着,不然还不能如此不爱看正经书呢。”
附子说完,便快快地退了出去。
林子涵正想说话,见附子已经跑了出去,咬牙道:“这丫头,真记仇。”
魏令慎朗笑:“你别说人家,谁叫你先狭促的?”
“自幼读书,魏家妹妹就比她文静些,这丫头......”林子涵笑着,似叹非叹。
魏令慎啜了口茶,却道:“小女孩儿,活泼些倒好......”
林子涵却在一旁笑了,只邀着魏令慎下棋,一局下来,倒也消磨了半日时光。二人一同用了晚膳后,林子涵便有言辞别,说着明日上山事宜。
魏令慎听了,点头并不多言,只做辞别之叹罢了。他素知林子涵性子,淡然惯了,待了这几日便已经是难为着他了。
王娢那边早早知道了他的打算,便也只命连翘给他收拾了些今年刚收的好茶,余的倒不多备。林子涵收了,倒也欢喜,心想着到底是家中姊妹,知他不喜繁琐之物,唯爱几盅清茶罢了。
林子涵走后,没几日王娢便也吩咐着嬷嬷丫头子打点,继续上京了。
魏令慎来了这几日,伤也好了大半。他见王家人行事妥帖,心中不免暗暗赞叹:到底是经年的世家大族,旅驿途中,竟也如此周密。难得的是这家姑娘主子的缜密心思,知自己不便抛头露面,送来的都是寻常小厮的衣物,如此,便免得他再费一番口舌心思了。
春色如许,纵然旅途难免劳累,可也挡不住姑娘家的赏春心思,更何况此时山水更添野趣,寻常养在深闺中的女子究竟很难得见。
一阵东风吹过,俏生生地把帘子给掀开了来,软软的扑在了王娢面上。此时山间姹紫嫣红,风中竟夹着一股子奇异花香,清幽芳甜,非人工制香所能比拟。
车中人嗅了,各个儿都不禁入了神,仿若心醉。王娢素来是活泼泼的个性,如今春风撩拨,不免起了玩心,叫采芹把车停了,带了附子,二人说是要寻香去。
随行婆子们是看着王娢长大的,一惯疼爱于她,此时又心疼她坐车憋闷着,便也由着她去罢了,只是笑道:“这山间不比家里,多的是疯乱长的荆棘藤蔓等物,姑娘可小心着些。丫头小子们仔细照看着,姑娘若是破了油皮,可不是好顽儿的。”
王娢一面应着,步子却不停,只往那春色最盛处去寻。东风摇人醉,树木葳蕤青翠,一碧如洗,兼着或繁茂或阑珊的各色浓素花儿,倒是一派好春光。
“果然是天然去雕饰,可见老天灵秀,生长万物,自然天真,全无人工雕凿之气。只是可叹我们这起子俗人,一昧只知寻赏名贵花木,倒失了天然二字。”王娢笑叹着,附子却离了早有几步远,踮起脚尖想去够那桃花枝子。
王娢见她样子憨态可掬,巧笑着眯了眼睛,道:“果然是个懒怠的小蹄子,我早早就说了,叫你别镇日躺着,多动动。不然,何来今日欲折春色,还被春色所欺的笑话儿呢~”
那附子垫着脚尖却够不着枝子,不免急的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此时又听见王娢调笑,更加恼了,便赌气更加用力去折那枝子,一时不慎却跌了脚。王娢见了,急急上去扶了她,只是嘴角还是止不住的笑。
附子见小姐如此,不免又气又笑,只赌气着说道:“那便姑娘去折了那桃花枝子吧,我蠢笨的很,想来是够不着了。”
王娢笑道:“好丫头,可见我素日纵着你了,竟和主子置起气来。也罢,我便折了那枝子给你看看。”
话毕,王娢纵身轻轻一跃,点着桃树之干,直取了枝头向日那开的半盛的几枝,便轻飘飘落下了草地。
附子圆眼微睁,看着开的极好的桃花,直夸着自家姑娘,王娢听了,微微扬着下巴,透露着少女独有的娇憨之态。
这边两人正赏着折下的枝子,却见着那边树荫底下绕出一个人来。
来人正是魏令慎。因魏令慎是外男,故王家虽帮扶着与他一同回京,王娢并不曾与他见面。附子在一旁把来人身份瞧瞧告诉了王娢,王娢点头应了。
“这几枝桃花开的倒是别致,也难怪姑娘折了下来。”魏令慎一面笑着,一面按照礼数给王娢作揖。
王娢回礼,微微抬眼,打量了一眼魏令慎:此人身着粗布衣衫,却身姿硬朗挺拔,剑眉星目,神采奕奕,令人见之清爽。
打量毕,她也笑道:“不过是随手摘着顽儿罢了。”
魏令慎躬身,微微一揖,又向她道明来由,原来是欲寻一清幽之地,练练剑,权当松松筋骨,以解近日医药困顿,不料却遇上了王娢在此折桃花枝子。
魏家剑法一绝,王娢当年还缠着父亲给她请魏家先生练剑,只是后来回了琅琊,此事便也耽搁下了。
王娢回礼,道:“魏家剑法天下闻名,想来魏公子是得了令尊的真传了。”
“这倒不敢当,魏某此次受伤,多亏令兄医治,又兼姑娘大家风范,行事豁达,带某一同上京,此恩难表。待令尊回京,某必携帖,登门拜谢。”魏令慎言语谦虚。
王娢纳罕,难得他一武将之家,倒如此细致有礼。于是便笑道:“公子所言,愧不敢当。若公子光临寒舍,王家必当扫洒庭院,煮茶招待。”
王魏二人不过寒暄几句,便也就各自道别,回了各自的马车去了。
此话不提,丫头婆子们看着王娢折来的桃花,赞叹不已,都道新鲜别致,此花含羞半面,姿态野意,虽不似庭院桃花娇嫩明媚,也别有一番自然生趣。
魏令慎回了客房,只坐着,微闭着眼睛,若有所思,它虽强迫着自己回想着方才的剑术招式,却还是忍不住想起了《诗经·桃夭》一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句,不知怎的,随着这句,又飘到了今日所见的王娢折花之景。
女孩子神色烂漫,眼角含笑,一双眸子仿佛清水点过似的,含着满树的潋滟桃花。弯弯眉眼伴着如瀑的墨发,脚尖点着花枝子轻盈跃下,缃叶一般的浅黄衣摆,随着划出一抹写意之色,和着俏粉的三春桃花,顿时令眼前春光黯然失色。
回想至此,魏令慎的心不知道怎的窒了一窒,莫名的悸动让他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以至于久久不能入睡。春雨潜夜,润了万物,也似乎把他的心从里道外洗了个遍。
清晨,魏令慎踏微雨而行,往山间深处寻了去,小子们见了,也并不理论,只等他回来便罢了。魏令慎回来时,雨滴子却已经渐渐止住了。
春山初霁,山间蒸腾出迷迷蒙蒙的雨雾,满山翠色若隐若现,透着窗望去,真如置身于山水墨画中一般,清雅恬淡,妙不可言。
王娢拨了茶盖,正饮茶睨着窗外山景时,连翘捧着一大串子梨花枝子,笑盈盈地走过来,俏声道:“姑娘,快瞧瞧这花儿,开的好生俊俏。方采芹捧了这些子过来,说是送来给姑娘赏春呢。”
王娢见了,瞧着也欢喜的紧,只见这梨花枝叶上还沾着昨夜的雨滴子,梨花雪白,映着晶莹剔透的水珠,看来实在可怜可爱.
“这折枝子的倒是心实,弄了这么一大捧子来,可叫我往哪处摆呢?如此,也只好挑上几枝罢了,余的便给两位妈妈送去吧。”王娢看着,不禁发笑,“附子,把挑出来的这几枝和昨儿的桃花枝子插在一起,依旧还用那青釉定瓶装着。”
附子一面插花,一边戏谑道:“这采芹,今日倒是奇了,巴巴儿的弄这么些花儿。他小时跟过林哥儿一阵子,也沾惹了些俭淡性子,从未见他如此’大方’过呢。”
众人听了,都觉有理,只笑过便也罢手了。连翘却留了心,叫附子去探采芹的口风。
附子见了采芹,将房内大家言语说与他听,又兼她素来爱取笑人,没几句话,采芹的脸便红了,只急的跳脚:“你何苦这样取笑我。话也不瞒你了,这梨花枝子确不是我折的,另有其人罢了。”
待附子问是何人时,采芹便如何也不说了。
王娢听罢,心内已有了成算,只笑着不言语。见她不理论,连翘也不多言,只悄悄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