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欺君

    蓬莱殿内殿。

    封令仪亲自烹茶,茶香于他指尖溢出,萦绕在宁颂鼻息间。

    “不是有故事要朕听么?说吧。”封令仪将茶盏推到宁颂面前,示意她坐下说话。

    宁颂难得没有立刻照做,而是怯怯地看了封令仪一眼。

    后者注视着宁颂这般神情,兀自饮茶的瞬间,脑中思绪纷飞却也想到了许多。

    他知道宁颂接下来要坦白的一定是件大事,想宁总旗在长安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主,满朝上下都知她是自己心腹,就算广贤叛军攻到光化门她也只是斗志昂扬,从来没有露怯。

    这般神情,倒是新鲜。

    封令仪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静静等着宁颂开口。

    后者看着琥珀色的茶汤,不知是在想什么。

    良久,只听宁颂清润的声音响起。

    所说之言倒有些一鸣惊人的意思。

    “宁颂斗胆问陛下,我九州之地上数万万民众男耕女织辛勤劳作,自古以来便恪守‘男主外女主内’的训诫。高门大户更将《女诫》《女则》奉为女子圭臬……陛下觉得,凡是女子,都该如此吗?”

    宁颂站在桌前一直不敢去瞧封令仪的神情,她知道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就算封令仪一怒之下把她拖出去砍了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偏生她是女子。

    就算自小戎装长大,就算人人叫她宁小郎君,宁颂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纵然以女子之身行走朝堂有些不便,但她一刻都没有嫌弃过自己的出身。

    放肆话说了那么多了,也不差这一句了。

    闻声,封令仪深深看了宁颂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宁颂,你想说什么?”

    宁颂深吸一口气,封令仪的回应算是她意料之内。平心而论,如果有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说明事情原委,而是绕弯子问一堆问题的话,她也会如此反应。

    宁颂:“古有嫘祖始蚕,唐有平阳昭公主统领娘子关……臣以为,建功立业一词并不应该专指男子。”

    封令仪置茶盏于案上,一颗心越发下沉,他神色复杂地看向宁颂,低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颂察觉到对方语气的转变,冰凉的指尖隐隐有几分颤抖,她生出了退缩之意。

    封令仪的视线牢牢追随着自己,宁颂知道事已至此,退无可退。

    她跪地叩首,直起腰身,终于抬眼与封令仪对视。

    “罪臣欺君,自知罪孽深重,但仍斗胆求陛下一个恩典,恳请陛下不要问责罪臣身边之人,若要惩戒,仅杀宁颂一人便好。”

    封令仪撑着桌角站起,宁颂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子,此刻又说出这样的话……

    他心中警觉,却仍旧不死心地想要一个清楚的答案。

    “给朕说清楚!”

    宁颂看到了他眼中的惊愕与难以置信。

    “臣宁颂,犯欺君之罪,”她缓缓垂下头,身侧的手渐渐攥紧成拳,“宁颂和你们不一样,宁颂从来都不是儿郎。”

    ……

    内殿针落可闻。

    封令仪的身影像是一座巨大的神钟挡在了面前,隔绝了熹微的天光,四周空渺寂静,唯一吐一吸的呼吸急促地像是拨动的琴弦,催人几欲奔走。

    他站在那里,俯视着宁颂。

    宁颂只能看到封令仪锦靴上金线飞扬。

    “宁颂,朕权当你在玩笑。”

    “回陛下,宁颂不敢玩笑。”

    “不敢玩笑,但敢欺君?”

    宁颂叩首,跪倒在封令仪的脚下,她闭目深吸一口气,自知罪无可恕:“宁颂生来孤伶,父母弃我于长街之上,寒天地冻,他人视我为弃物,没有人怜我爱我。

    “可是师父将我捡了回去,他怕招来非议,故记我为儿郎。师父从不嫌我弃我,对我所求,他皆予满足;对我所学,他倾囊相授。

    “师父是镇安府不良帅,他可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宁颂知事之时便愿为他之利刃,护卫镇安府、护卫我朝,万死不辞!”

    宁颂哽咽,她指尖渐渐蜷紧,以额抵地。

    “陛下,欺君的人是我,不是他们。我有数个机会可以坦白,今天您问我想要什么恩赏,宁颂但求一死,不牵连无辜!”

    宁颂自踏入蓬莱殿内殿时,她便告诉自己去赌一把,如今说到此处,她感念师父师兄恩情,若一定要有一个人去顶欺君之罪,那她甘愿。

    天子之怒定要人来平息,她师父是镇安府不良帅,官居二品手握生杀大权,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她赌封令仪不会迁怒于师父,毕竟杀了师父无异于斩断自己手臂。

    封令仪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宁颂,你不怕死吗?”

    “我怕,但我更怕无辜之人因我惨死。”

    封令仪取下兰锜上的宝剑,白刃铮鸣,横剑于宁颂脖颈上。

    他看到了宁颂的身子有一瞬的颤抖,却还是那般跪倒在他的脚前。

    退也未退,躲也未躲。

    “宁颂,你不仅欺瞒了朕,还欺瞒了百官,甚至欺瞒了天下人,”封令仪掌握好了分寸,冷刃离宁颂的脖颈尚有些距离,不至于见血,“杀你十次不为过。”

    “人人都以为镇安府不良帅宁严养了一个好徒弟,包括朕,但朕做梦都没想到——她欺君罔上,视皇权为无物。”

    封令仪的声音掺杂着愠怒,宁颂从未听过他用这般语气说话,跪伏在地以额抵地的当晌,她便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

    ……此番杀身之祸,纯属她自招的。

    但欺君之罪如锋利白刃,不仅悬在她宁颂的头上,更会在危在旦夕之时被人握住剑柄,毫不留情地下落刺穿他们师徒的咽喉,将整个镇安府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是趁立功之机主动坦白,宁颂认为尚有转圜余地。

    哪怕代价是自己死。

    ……

    封令仪声音淡漠:“抬起头来。”

    宁颂指尖微微颤抖,她依言照做,霎时间撞入帝王那一双万种波澜动荡的眼瞳中。

    封令仪凝视着她,横亘在其脖间的宝剑往前逼近几分,削断了宁颂颈侧的一缕碎发,墨丝飘扬落在她的肩上,一如当初东宫中折枝赠春。

    “当初朕将你放离东宫,盼你直上银河,雏鹰振翅——”封令仪的话中饱含着惋惜与痛恨,“你样样事不叫朕失望,不虚言不妄言,朕怜你年幼,不仅视你为近臣,更把你当为手足般珍视。”

    宁颂仰视着天下之主,视死如归的神情竟浮现了一丝裂痕,如隆冬冰面上的裂纹,露出里面满是波澜的水光。

    封令仪的身影模糊成一片。

    宁颂吞下哽咽,闭目掩藏住神情:“颂视您为明主,愿为您而死。可颂自知法不容情,陛下尊严亦不容践踏,甘愿以死谢罪。”

    封令仪知道她接下来的话还有一个“但是”。

    宁颂原可以不说的。

    只要她不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宁总旗其实是女扮男装行走于朝堂上,假以时日她功名加身,封令仪知道自己也一定不会吝啬赏赐,让她青云直上。

    ……

    封令仪残存的理智帮他理清了局势,眼下,旧皇族势必会想尽办法折他羽翼,若能重创镇安府,便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如果宁颂今日自己不主动坦白,不日经由旁人之口传遍满朝风雨之时。

    他封令仪该如何?

    唯有杀之平悠悠众口。

    别无选择。

    宁颂唇瓣翕动,封令仪回神凝视着她,只听宁颂道:“陛下,颂一人死不足惜,还请您看在师父劳苦功高的份上,不要牵连他老人家,便让他继续护卫长安,也算是将功折罪——”

    说到此处,她有心叩首,但剑还横在脖子上,宁颂不能行动,便只能切切相望。

    这样的一双眼睛……

    泪光盈盈,哪怕被自己用剑架着脖子,竟也没有半分的怨怼。

    比之初见,无半分改变。

    他封令仪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可为他肝脑涂地,但罪犯欺君,却又不为私利,无欲无求。

    甚至一心求死,只为保全旁人。

    ……

    封令仪一贯稳健的手臂隐隐颤抖,他极为不忍地错开了目光,似是这样就能躲开那惓惓之意。

    直至清润嗓音缓缓响起,带着哭腔的哽咽:“陛下……”

    封令仪不得不转过头,凝注着宁颂。

    他见多了女子哭,曾一度视眼泪为无物,后宫中的女子凡是于他面前涕泣连连,便只会惹得封令仪的不耐,他看得出眼泪折射的私欲,厌恶真情背后的算计。

    于是看见宁颂眼泪坠落的刹那,封令仪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力气,却并没有像他自己意料中的那样逼近,反倒是脱力般坠在了地毯上。

    手中空荡荡的一瞬,他看到了宁颂眼中的愕然。

    封令仪苦笑一声:“宁颂,朕也不知该怎么办了……欺君该死,可朕……不忍杀你。”

    宁颂跪得笔直的身子有一瞬的泄力,她看着封令仪向自己伸出手。

    “起来吧,朕已经杀了亲弟弟,不能再杀了你了。”

    见宁颂僵僵木木,封令仪自顾自接道:“你不记得了吗?除夕之夜你同我出宫,那时我们扮做寻常人家的兄弟,你唤我为兄长,我当你做阿弟。你带我去看除夕夜寂寥的长安城。”

    宁颂当然记得这回事。

    她跌坐在地上,如濒死之人般呼吸着最后一口空气,旋即下意识垂头掩藏住失态的神情,尽力平复语气,说道。

    “宁颂断断不敢忘……陛下,是宁颂对不住你。”

    身前那人动了动,封令仪俯身将她扶了起来,语气中不无叹息:“一笔勾销了,不是你的错。”

    一笔勾销?

    当真一笔勾销。

    宁颂怔忡地看着封令仪眼底的复杂神色,他握着自己手臂的手迟迟没有松开,旋即目光中沾染了一些审视,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自己一样。

    “陛下不生气吗?”

    封令仪放下手,踱步,复又抚摸着宝剑的剑身。

    “生气如何,不生气如何?”他轻笑一声,似是自嘲,“从小便有人教朕要‘任人唯贤’,我又如何下得去手,眼看着你殒命?”

    “说到底欺君之罪也不过是个笑话。你没有选择,宁严亦是没有选择,朕该如何怪?又该怪谁?”

    封令仪自问无果。

    于公于私,他都下不去手杀宁颂。

    她得自己百般信任,陨星坠落纵然会迸发出无比耀眼的流火,但之后的黯淡无光会更叫封令仪痛苦。

    尚在襁褓中躺在漫天白雪之中的幼儿,她的诞生不包含着任何人的期望,亲生父母对她弃如敝履,宁愿让她死在寒冬腊月中,也不愿对她抱有一丝疼惜。

    如果不是宁严,幼儿只有冻死一个下场。

    他封令仪更不会得到一个可用之材。

    罢了,都是造化。

    虚谈如果,皆为妄言。

    “如今你心愿已了,不算欺君,朕没有滥杀无辜,残害忠臣,大抵也算是担得起你方才那句‘明主’了,”封令仪捻起她肩头上的断发,“朕很欣慰。”

    宁颂脸上泪痕干涸,她躬身拱手,声音至诚至恳:“幸得明主,宁颂此身为陛下而生,万死不辞!”

    手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宁颂抬眼看到封令仪将茶盏贴在自己的手背上,杯中的琥珀色茶汤有些凉了,倒映着她略为无措的面庞。

    “话说完了,陪朕喝喝茶吧。”

    宁颂依言落座饮茶,茶水入口的瞬间,封令仪叹息一声,显然还未释怀。

    殿内寂静了半晌。

    宁颂尚还在恍惚中,封令仪递来一方帕子,宁颂接过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只听身旁封令仪打破沉默。

    “朕方才想到,经你一番坦白,倒也算是将一件繁杂事掐灭于无形。今天叫你进宫,实属太后的意思。”

    “陛下,此话怎讲?”

    “你赫赫威名传遍宫中,太后今天叫你进宫来其实是想看看你样貌品行如何,若是可以,不日你嘉阳公主驸马了。”

    宁颂捏着杯子的手略微一抖,茶水洒到了手指上。

    “当真是折煞宁颂。”她擦了擦汗。

    旋即平定了一会儿,宁颂又问道:“敢问陛下,太后娘娘当真打定主意了?”

    “你若合太后的眼,便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母后只有婧月一个女儿,平日视为掌上明珠,她不忍看婧月远嫁,又觉得世家大族子弟纨绔,听多了宫人言语,便盯上你了。可惜了,一段好姻缘。”

    宁颂心里七上八下,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反倒有些庆幸自己今日之选择,万幸没到覆水难收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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