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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文轻武

    出门第四年的秋日里家豪回到仙国,只呆了一夜就去了薄岛。他心里牵挂着,一直在船头观望。在越来越近的视野中他看到山上那些垮塌齐整了,稀疏里现着几分绿意;新建的码头敞阔坚实;客栈酒肆、百姓居所都向后迁移了,以将码头附近的地域作为商用……他很高兴。

    去到茶园,更惊喜地发现树苗们竟然已经成活——那就意味两年前就栽下了,还按品种、受阳、湿度分得标准且仔细;桑园旁边修了一片蚕房工厂出来,养殖更加方便。

    “……好,太好了!”他心里大悦。住宅区里,重建好后工人们还没走,正在帮助百姓建盖房修整周边。“你三叔呢?”他问德旺。“……咋啦?”见那人反应迟钝。

    “……爸,三叔他在家养病呢,说不让告诉你。”德旺说。

    “怎么了?”

    “这几年他每日没夜的干,又仔细,就生生给累着了。还有秦大人,也在家休养呢。”

    家豪停住脚步,面现自责。“……你看我,尽只挂着茶山了。那我要回去看他们,你就在这儿盯着,收尾也要仔细。”

    “知道了。”

    京城,玉笙已在玉冰床前抹了好些眼泪——他的病重了。他不时用热毛巾给他擦着脖颈的热气和汗水……“山里咋样了?”玉冰每每醒来总问。“好着呢。”他也总说。

    午后芳霏端来热水并对他道:“玉笙,去歇会儿,我来。”

    “好的,三婶。”

    玉冰睁开眼来。“快去歇会,吃点东西。”

    “三叔,没事儿。”玉笙便又停下。“你喝点粥吧,天儿热。”

    “……我想吃饭。”玉冰笑道。

    “好啊。”

    “我去弄,要洗个脸换件衣服啊。”芳霏便说。

    “好。”

    一会儿两人就吃上了虾丸、扣肉、小炒豆腐菠菜汤等。玉笙看着他吃完了一碗米饭。

    “山里怎样了?”那人又问。

    “差不多了,说今年工人们可以回去过年了呢。”玉笙道。“二叔去看了也非常高兴。”

    “嗯。他这次一定有好些收获吧?”

    “好像是的。三叔,我看他那奔头可几年就能还账了。”

    “只要气候正常就没问题的。”玉冰说,忽而眼里蒙起水雾。“三叔?”玉笙忙问。

    “这久我很挂念你爹,还有家里。”

    “……三叔,来日方长呢。”玉笙听了难过。“上次贤大哥说了,爹是要出来的;他也挂念我们。”

    “好。”玉冰高兴道。有些事儿他不知该不该跟玉笙细讲,斟酌了下,觉得还是不讲为好。过后他在书房将一些旧物拿出,一样样仔细看了就分类去。

    “……老爷!”芳霏看着不安,去和他收拾好。“老婆子,这些年有你我很高兴呢!”末了玉冰挽着她的肩说。

    “老爷,别抛下我,虽然我知道你为了这个家太苦了。”芳霏道。

    “不苦,我很乐意。家里可离不得你;孩子们都在外地,你还要好好照顾孙儿们呢。”玉冰笑道。“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想带你去我们家看看呢。”

    “可不像豆腐店吗,我知道啊。”

    “不,比豆腐店大太多太多了。旁边还有一个果园,种满了果树,每到秋天果子就挂满了枝头……”

    “是吗?想来可真好。”

    “是。那是我和父亲一起种的。那时我们溺爱大哥,就只让他在边上看着。”

    芳菲看他高兴就舒缓了。“难怪那杜家老爷看着就是个公子哥呢!”

    “是个很好的公子哥。”

    “……老爷,那你就要好好的,以后带我们去,好吗?”

    “好。”

    秋意微凉,蝉鸣尽息,树木尖子上有红黄的叶片悄然落下……静夜里,只玉冰着一身洁净的里衣坐在窗前……他没什么病痛,只有时眩晕喘不上气儿,却意识到人生的路途许已接近尾声;平素他太忙,忙得无暇顾及其他……他想到玉老爷:他们都不是他的亲儿子,却得到了最健全的爱;想到父母和岳父:很骄傲;想到妹妹,欣慰稳重的侄子;想到自己的后代也十分满足。——都挺好。

    可他也不能骗自己,还有一些过往……那他决定带进棺材了,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了解的人。这理顺后便笑了,接着又想到他们日夜重建薄岛的业绩——想着它的发展——便更高兴了。

    家豪回来就接他去了豆腐店,每日药食仔细。两人还去看了家里的几个工厂。一日玉笙将几箱子记录簿带来。

    “是什么?”家豪看了问。

    “债务簿。”玉冰说。“大哥,这是帮我们重建的所有工人的名单和贯籍,一共三十万人。我抄录了一份留下,日后付工钱最好我们亲自处理。”

    “咋了?”

    “我怕到时候有中饱私囊的事儿发生;大家伙来的时候可没想着要工钱,干活也非常好。”

    “……那此事儿到时候你亲自去办,每一笔都稳妥妥的。”

    “其间还有很多人买了粮食送来,秦大人那儿有仔细的记录。”

    “我知道了。”

    一家子又上岛,一切又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家豪决定将薄岛经营成一个真正产销商用的贸易地域,于是锦程略施小计、以岛屿有地震为由不宜居住回收了卖出去的房子地皮,然后将它们重新规划建设成了公用建筑。此后这里便不再有私人财产,来此做生意的商人客人等都将向朝廷上缴租金。玉冰看着欣慰,因为他真的担心家里以后太过富有,而这样也能快速创造效益。

    如此他一下子觉得轻松了,就像一个士兵圆满完成了任务。这年入冬后的一个夜里他在睡梦中安详过世。

    不久贤旺来补上了他的位置,家豪还是到处走。此时家里的竹编、德旺的铁厂、布店、首饰店、玉冰的药店都在赚钱,接着茶桑也能盈利,可他的心情并不舒朗。看着重建后的岛屿他问自己:“如此奋斗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他想起阿牛问过的话儿,可自己又的确没那么好;可也不沉迷钱财,最后说不上是为了什么,没个答案。

    谍国,这年底全国欢庆,为渭和六十五岁的生日祝寿。各国边境贸易开放,便有多地“人”赶来做买卖了。新月园里,济和和几个老头正在观察嫁接的果树。——渭和想建一个果园,于是扩了一块地皮出来。

    “二爷,看这契合是成了!”一老头对济和说。那好像嫁接的是苹果树,绑定的嫁枝已有芽点儿。

    “好像是的。”济和高兴道。“这嫁接术还真是神奇呢。”

    “可不知果实如何,只能到时候看了。”老头又道。

    “没事儿,若是不好吃便重新栽种。”这些果树间却相当稀疏,因为对它们有生长限制:只能长宽不能长高——观赏舒适喝安全。园子挨墙处起了一排七尺的竹篱,是给黄瓜等藤子类伸展用的。

    而后济和得知玉冰去世的消息心情很难过,宫里便许他休养了。皇宫外,皇亲国戚居住的内城车水马龙,都赶回来给皇帝贺寿。他们进宫给美雅送礼时会带上后辈,以让他们开开眼界和拓展交际。

    老左头也回来进宫了,可没带任何礼物。渭和客气地接见了他,还赐了软座贡茶……御花园里,跟着家长来的男孩女孩们个个身着最好的衣服,妆饰讲究;都按行头去类聚着,便证明门户的相当;一个灰衫男孩肤色黝黑,独自在里面一角走了一会儿就去阴凉处坐下。路过的公子们看到他衣着简肃,以为是进来高攀的小户便神色鄙夷。在他对面那个角落,一个女孩着白衫蓝裙,发髻雅素,正在那低首站着……

    男孩观察了她的装束、神态和孤独,不觉起身向她走去……

    女孩察觉有人过来显得局促,头更低了。她看到鞋子在她面前停下。“不必拘谨,这是皇宫,又没坏人。”她听到似是对她说的话儿便抬起头,看到一双细长微笑的眼眸。

    “是。”她便应道。“你叫什么?”男孩又问。“清云。”女孩微笑道,圆脸大眼容色温柔。

    男孩眼角又弯。“那你是……”女孩便不语了。“好吧。”男孩说。女孩又抬头看他。两人都不说话,却渐渐面露笑容。

    “……我能再见你吗?”末了男孩说。

    “外城,清云私塾。”女孩道。

    “好,那我明天来找你我们去玩吧?”

    女孩点头。“你……”

    “我叫阿牛。我一定来找你。”两人又相视而笑。一会儿,一多人围着老左头过来,抱手谄媚。那聚拢的孩子们便散开围去自家大人身旁。女孩对阿牛点了个头回避了。老左头去到男孩处和他一起走了,而那些公子小姐的却即刻吓得面色如土。

    “你又进步了,爷爷很高兴。”车上老左头对他说。“我让你从小吃过很多身体上的苦你都过关了,可精神上的只能别人给你。那些公子哥们鄙夷你嘲笑你你很淡定,这很好,智者就当不行于色。”

    “没什么。”阿牛应他。

    “可你心里真不在意吗?”

    “不在意。那肤浅、俗气,可忽略不计。”

    “嗯。”老左头看他心情还十分高兴,就起疑惑。

    第二天早上,阿牛早早就去了外城。私塾那儿,清云梳了两个小髻簪了花,还换上了一身粉纱衣衫。

    “清云?”她哥很是好奇,可见到那个黑炭就明白了。

    “咳!”他便笑去。“来喝点茶吧!”他对黑炭言去。

    “多谢!不渴。”那人说。清云便见她哥对她瞪了一个。

    她回个笑脸,正在背上一个刺绣的小花包,还往里面放去手绢儿。“来装上银子。”她哥取出钱袋拿了些银子出来。

    “谢谢哥。”那人便去装了。

    “他是什么人啊?”

    “不知道,没问。昨儿进宫认识的。”

    她哥又看了下那人,觉得不像什么纨绔公子。“可别饿肚子啊,别太晚。”

    “好。”

    两人就去逛了街吃了东西,还看了杂耍去了海边。傍晚回去,夫子就监督着阿牛学习,他仍能心无二致。可这一发就不可收拾了,他和清云天天都要见面,不觉就热恋了。老左头明白了眉头皱着,但没说什么。

    “清云,你愿意跟我走吗?”一日阿牛对清云说。

    “愿意!”清云道。“我很愿意。阿牛哥,我那天本不进宫的,可怎的就去了,现在我知道是你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我也一样。可是……以后你跟着我会没多少自由,也不能抛头露面,你会不会介意?”

    “不介意。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那就够了。”

    “好。”阿牛便拥她入怀。

    晚上回去家里说老左头病倒了,他便在家伺候着。老左头是老了,犹如那蜡烛一般,终有燃尽的时候。那边清云收到阿牛的纸条知道他不出来的缘由,便不心焦。不久阿牛又进宫见了那人。

    一天爷孙俩听了来报阿牛神色凝重。他去见了清云,告诉她自己要出去办点儿急事,稍后再来接她。而这一夜,老左头许是忧虑交加,竟咳血了。

    第二天中午,待阿牛准备远行之时,便有人来告诉她清云死了。阿牛瞬时给他两耳光去。他奔去书院,见到的果然是清云的遗体——她急病而亡了。“……清云!”他不觉瘫坐在地。那家人见此,便伤心得更厉害了。过了半个时辰一辆车来到门口,便有几人搀着老左头进来了。

    “……啊!”那家人停住悲伤,反而震惊了,瞬时他们像明白了什么,都跪倒在地。

    “……清云,”被拽走的阿牛回头看她落下泪来。

    回去他呆坐庭院一天,无人去扰。到了傍晚,仆人来对他说了什么,他便起身去吃了晚饭。

    沐浴、更衣后他去到老左头的房间。那人颤巍地对他抱手。“既在家里,便是您的孙儿!”他说。

    “爱、爱情,确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也没多少人有那个幸运获得。”老左头说。“作为爷爷,我当然希望我的孙儿开心;可作为一个首领,它就只能可有可无。而你在这个位置上是绝对不能有的。”

    “……为什么?”

    “因为它会柔软你的内心,占用你的思维;会牵绊你,从而让你分神影响你的判断力。”

    “那我走就是了,您也不能杀了她呀,太爷爷!”阿牛怆然道。

    “不行!只要她活着你就会想着她、思念她,所以只有她死了,你才能彻底放下。”

    “可清云也是王族,她可是皇太姨、三爷的后孙呀……”

    “那又如何?当有一天皇族影响到社稷的安危你也是不能手软的。记住是你害了她,因为你爱上了她。以后你爱上谁她都会死;你的身边只有女人,没有爱情……

    “这以后你会明白的。等你到了交接的那一天也会如此严苛。还有,我们家族是第三顺位的王族,而我所做的这一切并非为了顺位和功勋,而是为了社稷,你明白吗?”

    “明白。孙儿了解过往,无意那位置。”

    “既如此便不要再为一个女人分神,我会补偿他们的。你看皇上有什么?若给他自由,他跑的比谁都快。他这一生除了锦衣玉食又有什么?爱情,自由,健康,都没有。可他们一族乃天命所归,不可撼动,所以日后若有皇族作乱,你也不能仁慈半分。”

    “是!”

    老左头看着他,脸色变得煞白。“……当年你太奶奶也是我亲自送走的。”阿牛震惊。“……那时她刚生下你奶奶我不能带她们走。而你知道她说的话吗?‘不要放在心上,不要内疚,一切以大局为重。’……我亲手杀了她呀!”

    阿牛去床边坐下。

    “我们家族有使命,也非任何人能坐上那个位置。”老左头接着说,“明面里两军对垒的战争不可怕,可怕是那些隐形的蚕食;战场有很多种,而我们的就是其中一种。爷爷希望你永远不要有自身的遗憾,因为我们都是战士。”

    阿牛冷静下来。 “……是!那那位通灵人……”

    “不用管。他还有更麻烦的任务要完成。”

    “当年那件事里没有南方的巫师对吧?”

    “是的……都反对,没有参与。”

    “那是敬畏之心。”阿牛说。

    马车路过清云家的时候他还是热泪盈眶:无论如何,他的爱情死了!家里,仆人给老左端去茶水。“好钢是需要淬炼的,否则就像石头一样看着坚硬其实易碎;从此以后,美色不会给他带去任何麻烦了。”不久老左头离世。

    几月后海域里就有流言,说到处死了人。他们死法诡异,有的在茶楼;有街上的贩子;有深居简出的隐士,甚至还有女人……

    “海里的新鲜事儿可比岸上多!”

    “就是。”一日中午,仙国码头的一大排档里,俩男子正在边吃饭边说。

    “可不像偷了抢的。”一男子握着烧饼道。

    “许是大买卖,”另一个说。“小打小闹的就去衙门挨棍子了,可不用死。”他们旁边一个素衫男孩在吃着烧饼听他们讲。他慢腾腾地吃着,一口要咀嚼很久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一个汉子带着一个年轻人进到店来。

    “五个烧饼,两碗粥两个鸡腿。”汉子对伙计言去,然后就带男孩去找了个空桌坐下。看他身上的包裹男孩刚下船来。

    “饿了吧?”汉子问那男孩,声音轻轻的。

    “有点儿。”男孩道。

    伙计送来男孩就吃上了,一下就风卷残云剩下两个烧饼。汉子便将它们装进纸袋。

    “二叔,我可不想去家里啊。姑奶奶太过热情,又养我猪;也不住你店里,要做买卖的。”男孩说。

    “好吧,那就住驿馆。”

    “好。”

    他们到门口结账时那“慢腾”也吃好起来了。

    “共一两银子,客官。”店家来说。

    “怎么物价那么贵了?”汉子惊讶。

    “点了鲍鱼八珍汤啊。”店家说。两人便注意到旁边那人。

    “好吧。”汉子爽朗地笑道。“走吧,继英。”

    “好。”继英便对那人笑笑走了。他看着他们离去。

    两天后继英在馆驿里看到了那个家伙。“阿牛。”他只说。

    “高继英。”

    “……一起下盘棋吧!输的管饭。”

    “好。”此后两人便每天傍晚都下个棋儿。

    “南方有个一年就背下几百本书的孩子就是你吧?”一日阿牛对继英说。

    “你知道?”继英惊讶。“好事儿传千里嘛!因为那个人,害得我也天天背书。”

    “为何呀?”

    “不背就落后了。”

    “喂,那不叫‘背’好不?而是融汇贯通。”继英说。“怎么,我有那么厉害?”

    “有一天夫子对我说南方有一个小孩去到外婆家,外公就给他找了一个私塾。夫子说:‘你娘花了两年,你大伯五年,小子,你需要多久呢?’

    “小孩看着书屋里很不屑:‘半年!’

    “‘什么?一派胡言!’夫子很生气。

    “‘看这些书半年够了呀!’那家伙说。

    “夫子就瞪他,‘不是看完,而是背下,背下懂不?你娘那么聪明也两年才看完的。’从此以后呢,那家伙便不骄傲了。”

    “好像是那么回事儿,哈哈……你也不赖,很苦吧?”

    “是的。那时我一直是……一个人,学习就是我的朋友。”

    “那现在你有朋友了,就是我。”

    “……你不回去了?”

    “不,来看看我二叔我妈咪就走,以后你去就来书院找我。”

    “不去。继英,你也是我的朋友。”

    “……那说说吧,我的痼疾在哪儿?”

    “……‘重文轻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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