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恨脸上动容,眼里浮上一层水雾,“少主,这些银子都是你的,我不要。我没出本钱,还在兰宅里白吃白住。”
谢玉华从包袱里抽出五锭银子,笑道:“这便是我的本钱。”说着,把包袱再次包好,推向张不恨,“剩下的都是你的。”不容张不恨拒绝,便接着道,“当日我让你调查洛阳城中有哪些富户,都做何营生,可还记得?”
张不恨不慌不忙地自怀中掏出一卷帛书,双手递上,道:“都在此帛中。”
谢玉华有些意外,笑说:“原来你是识得字的。”边说边展开帛书,只见帛上字迹像狗爬的,但好在十分工整,更出乎意料的是,对每一个富户的记载都尤为详细,家主是谁,做何营生,大概有多少铺面,铺子开在何处……谢玉华一一细看开去,洛阳城中大概有哪些赚钱的生意便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张不恨静静地等着少主一一看完,才悄声问道:“少主,莫不是要经商吧?”
谢玉华心中欢喜他的机敏,便笑道:“你猜猜看。”
张不恨见少主面色随和,便大着胆子道:“少主,那我便僭越了。不恨在兰宅三年有余,见家主人善心慈,对弱小多有布施,但是,兰宅并没有大额的进项,奴仆婢女都颇为节俭,不恨斗胆猜测兰宅应该是缺少银钱的。不知对否?”
谢玉华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但笑不语。心下暗叹:连一个看门的仆从都看出来了问题所在,旁人如何看不出。耳边不觉响起南姨刚刚在书房里说出的那番话:“账本上的米钱皆被支出来去接济那些为国牺牲的死士的家属了,晋王虽然不在了,蓝老将军也不在了,但是曾经的诺言还在……”
千载之下,漫漫历史,一朝天子一朝臣,有几人能如此信守承诺,又有几人能如此十几年如一日地关怀弱小。谢玉华突然明白了,蓝家邦谍不仅是一个谍报组织,更承载着历史长河中一抹坚定不移的信念,或者说是一种新的信仰。
谢玉华从沉思中回过神,定定地看了一会张不恨。一个月不见,他脸上干净了不少,颓废的气色荡然无存,满脸皆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当下心情也畅快起来,不吝赞赏道:“天才啊,不恨哥哥真是经商的天才。”
听到少主叫自己哥哥,张不恨一时愣住了,片时便反应过来,忙拱手低头,脸色涨得通红,道:“不敢,不敢。不恨只是一个仆人,怎么敢做少主的哥哥,少主慎言,被外人听去了不好。”
谢玉华嘻嘻一笑,起身绕到他面前,顽皮地看着他绯红的脸,笑道:“怕什么,这里又没有旁人。你本来就比我大了三岁不是?”见张不恨依然不敢抬头答话,便收起顽皮之色,一本正经地踱着步子,背着手道:“不恨哥哥,说实话吧,兰宅的境况你是清楚的,多年来一直是入不敷出,若继续如此下去,宅中生计便成了一个大问题。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未雨绸缪,我们一起做生意如何?”
听闻此言,张不恨镇定了很多,思索片刻,依然低首抱拳道:“少主远见卓识,不恨愿意追随。”
做了这个决定,张不恨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慢慢滋生出来,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从来没有过的情绪。不知为何,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少主虽然年纪小,但目光长远,不拘一格,小小的兰宅未必关得住她。这样想着,心下更加欢喜且坚定。
……
进了二月,侯府里的家塾便正常开放了,谢玉华依然按部就班的上学下学,半月下来,春节和元宵节假期积攒的懒惰便消失无踪。
这日,谢玉华带着丹朱刚从后门溜进侯府,就看见二姐姐谢玉辞的贴身婢女半烟正站在一颗树下翘首以盼,怀中抱着一把伏羲式七弦琴。谢玉华猛地想起,今个上午是乐礼课,要抚琴。
半烟笑嘻嘻地快走几步,施了一礼,“见过三姑娘。”起身,继续道,“我们家女公子让我在此等候,说三姑娘的七弦琴太过老旧,音质不好,特地遣人在库房找出了这把质地上好的伏羲琴。”说着,便把琴送到丹朱手中。
谢玉华瞥了一眼伏羲琴,笑道,“半烟,你家三姑娘可知晓,琴艺之优劣不在于琴,而在于抚琴之人。”
半烟愣了下,随即低头浅笑,不作答。丹朱抱着琴,吃吃地傻笑。谢玉华无奈地叹了口气,想起上次琴艺课,讲席陆先生听完她抚琴之后,那一脸的惊恐之色,以及听完二姐姐抚琴之后,惊为天人的激动神情。
二姐姐谢玉辞,年方十六,侯府夫人崔氏唯一的女儿,兄长谢清唯一一个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妹。自小身份尊贵,锦衣玉食,性格上未免骄纵了些,自小便看不上生于外宅长于外宅的谢玉华,因此常常百般挑剔,处处折辱。谢玉华为了息事宁人,每每不与其争执,直到一年前这个二姐姐居然胆大包天,暗中指使家人暴打谢玉华,兰宅众人才不再忍耐。
谢玉华不晓得南姨亲自到侯府说了些什么,也不知父亲谢谦如何惩罚了她,只是当谢玉华再次见到这位二姐姐的时候,她居然对她十分客气,甚至还常常躲着她走,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谢玉华思来想去,自觉多有不妥,恰巧二姐姐在诗书上不甚擅长,每每被讲席先生提问,十回有八回都是涨红了脸答不上来。谢玉华便主动把座位调到了她的旁边,时时低声提醒,有时候甚至写到帛纸上。一来二去,谢玉辞便也承了谢玉华的人情,姐妹两个倒也冰释前嫌,慢慢处出感情来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二姐姐谢玉辞虽然在诗书辞赋方面的造诣差强人意,但是在音乐舞蹈方面,算得上是个天才,基本上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第一次听她在月色朦胧中抚琴,谢玉华便直呼:“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第一次见她在晨光中起舞,长袖翩跹,身姿袅娜,谢玉华脑中猛然间生出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糊涂念头。遂,人生第一次深刻地明白了“术业有专攻”的真正涵义。
这样思量着,便欲抬步去家塾。
半烟忽又施了一礼,继续笑道,“二姑娘今日不去上课。”见谢玉华面露不解,又道,“夫人请了宫中太乐署的教习姑姑,亲自到府中指点二姑娘的琴艺。并吩咐:三姑娘若是下了学,可去后花园旁听,机会难得,不听白不听。”
听到最后一句,谢玉华呵呵笑了起来。夫人崔氏,安阳侯谢谦明媒正娶的正牌夫人,出身于文官清流,书香世家。本人肤白貌美,品性端庄,对于出身微末的谢家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主母人选了。可问题就出在“品性端庄”这四个字上。谢谦出身行伍,常年驻扎军营,天天面对的是一群粗糙的大汉,何曾讲究过起居坐卧方面的规矩礼仪,又何曾研究过六艺辞赋,诸子百家。可夫人却自小生于贵族之家,行止坐卧皆有章法,且满腹诗书,一腔才华,出口不是《诗经》就是《楚辞》,谢谦常常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长此以往,夫妻间真的是做到了相敬如宾,见面礼数周全,却极少推心置腹。夫人心内必定也是多有遗憾吧,谢玉华常常如此想。
但自从一年前谢玉华对侯府刻意示好,并且和二姐姐谢玉辞关系愈来愈亲厚之后,夫人崔氏便常常让谢玉华在侯府用膳。时间长了便在无意中发现若是不涉及家长里短,单就诗文辞赋来说,谢玉华和她之间居然颇多共同语言。对于这一点,崔氏亦颇为惊喜,自己亲生的两个孩子一个醉心军伍,一个醉心歌舞,居然没有一个精通诗书的,日子久了,侯府里连个能说上话的人都没有。虽然谢玉华不是亲生,但怎么着也是侯爷的女儿,也是叫自己一声夫人,这么算下来,侯府总算是有了一个能懂她的人了。还没高兴多久,便发现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三姑娘的琴艺简直是……一言难尽啊。正如讲席陆先生所言:听二姑娘抚琴,如高山流水,余音绕梁;听三姑娘抚琴,如鬼哭狼嚎,不可捉摸。多次调教无果之后,崔氏慢慢放低了要求,懂得鉴赏就好,会不会弹不重要了。
“嗯,知道了。”谢玉华应了声,便大步向家塾走去,丹朱抱着琴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硬着头皮上完琴艺课,又硬着头皮旁听了宫中教习姑姑的高级付费课程,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正待出府,突然想起前日有一支极喜欢的燕翎笔落在了家塾里,便和丹朱一起去取。
家塾在府中东北角一处僻静的小园子里,不上课的时候,极为幽闭,除了负责打扫的仆人,基本无人踏步。然而,今个却见了鬼了,刚踏进园门便看见三个熟悉的人影。定睛一看,长公子谢清和讲席陆先生正负手而立,在回廊中对谈,顾六寻在不远处笔直地站着。
谢玉华忙对丹朱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闪身躲进了回廊旁的大树后面。边像兔子似的竖起两只耳朵,边暗自思忖:兄长和陆先生很熟吗?谢玉华已经不止一次见到二人在侯府攀谈。话说,兄长不是不喜诗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