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华皱紧了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宅中的衣食供应皆由侯府负担,为何还要定期买米,且是大量购买。这时,秦妈妈凑在谢玉华耳边悄声道:“每次买米的支出都是南姨亲自领取,旁人一概不知。但是……”秦妈妈犹豫片刻,又道,“但是,膳房并没有多余的米粮进出……许是家主拿去接济旁人了吧。”
秦妈妈亦有些发愁,家主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过柔软,平日看到街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孩童,便主动掏出银钱遣人好生接济,一来二去,兰宅的开支便每每捉襟见肘,宅中婢女常常自己织布绣花,悄悄拿去街市换些银钱使。长此以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你是说,宅中婢女自己做女红换钱使?”谢玉华着实是惊着了,原来兰宅如此穷困?然而,如此穷困的家主,一应奴仆居然不离不弃。不合常理,绝对不合常理。
正沉思中,只听秦妈妈高声道:“张家小子,你又去哪里闲逛了?”
谢玉华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正拖着一个大大的蓝布包裹从后门溜进来。听到喊声,立即转身想跑,刚跑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恭恭敬敬地站在院中空地上,低眉顺眼地道:“回秦妈妈,我没偷懒,您吩咐的事情我都做完了。”
秦妈妈倒是也没想着为难他,顺嘴道:“做完了也不能出去胡耍,你阿母下个月便刑满出狱,你若是在外跑得没了踪影,我如何向你阿母交代。”
谢玉华听这话说得奇怪,便问道:“秦妈妈,这是何人?怎的如此面生?”
秦妈妈笑道:“少主,这是在前门看门的小子,叫张不恨,不怎么来后院,所以您看着面生。”
谢玉华仔细想了想,脑中依然空白一片。秦妈妈见此,便小声地陈述了张不恨的来龙去脉。
原来张不恨的母亲是一个织女,姓黄,名云娘,因排行老四,人称黄四娘子。黄四娘子十五岁便进了洛阳城最大的纺织作坊——织云坊,学得了一手好技术。后来,和织云坊的一个张姓染匠日久生情,又兼家世相当,便顺理成章地走在了一起。婚后不久便生下了一个儿子——便是张不恨。谁知,那张染匠生性好赌,婚前掩藏得好没有暴露,婚后不久便露出了本性,但凡家中有点银钱便拿去斗鸡走狗。黄四娘子在作坊里日夜织布,也堵不上家中越来越多的赌债。终于在一个夜里,那张染匠不知着了什么魔,斗鸡斗到丧失了理智,居然把自己的儿子拿去做了赌注。黄四娘子知道后当即就疯了,多年的隐忍一朝爆发,一个失手打死了那张染匠,张染匠的家人自然不依,便报了官。
“后来呢?”听到此处,谢玉华心下悲戚,历朝历代,遇人不淑均是女子一生中最大的遗憾,轻则荒□□春,重则自伤性命。
“那黄四娘子织布的手艺极好,为了贴补家用,常常私下织些布匹,拿出来卖,价钱比铺子里低了一半。”秦妈妈继续道,“我们宅中奴仆的衣物多半都是买她的布做的,那黄四娘子为人相当和善,家主颇为喜欢。张染匠的家人报官后,这件案子便在洛阳城传开了。家主知道后,怜悯其身世,便求了侯爷,判了个过失致死,再加那张染匠劣迹斑斑,官府便仅判了三年的牢狱,下个月初便可刑满出狱了。”
说到这里,偷眼看了看低着头乖乖站着的张不恨,又道:“黄四娘子入狱后,张染匠的家人便霸占了他家唯一的一间屋子,并把这个小子赶了出来,家主心慈,便收留了他,让他为兰宅看门,顺便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谁知,这小子见天地往外跑……”
前因后果已明,谢玉华感慨万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无论哪个时空哪个国度,渣男都是一个无法根除的祸害。
“我没有乱跑,我是,我是……赚钱。”一直低着头的张不恨蓦地抬起头,“少主,我没有乱跑,我是出去赚钱的,我不想在兰宅吃闲饭……”
这话说得新奇,勾起了谢玉华的好奇心,便用脚轻轻地踢了踢旁边的凳子,笑道:“过来,坐下慢慢说。”又道,“秦妈妈,你先去忙吧。”
秦妈妈应了一声,又嘱咐了张不恨一句,便径自走了。张不恨见秦妈妈走了,立即像学堂里放了学的孩子一样,拖着身后的蓝色大包袱大步走上前,在离谢玉华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熟练地扯开包袱,道:“少主,你看,这都是我收集来的旧衣服。”
谢玉华定睛看去,那蓝色大包袱里果然是一堆颜色各异的旧衣服,瞬间来了兴趣,笑道:“你收集旧衣服做什么?”
张不恨见少主和蔼,松快了好些,言简意赅地道:“卖钱。”
“卖钱?”这个回答出乎谢玉华的意料,但转念一思便明白了,笑道,“你是说你在卖故衣?”
张不恨见少主这么快就明白了其中关窍,立时兴奋起来,脏兮兮的脸上竟挤出一丝笑意,猛点着头道:“嗯嗯嗯。我每天把宅里的事情做完之后,便去那些有钱人家的后门转悠,常常会有丫鬟仆人拿着不要的衣服出来卖,我便买了来,按新旧好坏程度分好类,再卖给买不起新衣服的穷人……”
听完他的陈述,谢玉华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由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半大小子,瘦长的身子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同样瘦削的脸庞有些脏污掩盖了本应清癯的眉眼,但依稀能看出这个年龄里该冒出来的胡茬。
“可是,你哪里来的本钱啊?”
“开始的时候,没有本钱,我便去一些巨富之家的后门守着,有时候这些巨富之家不屑于卖旧衣,会直接把旧衣服扔掉,我便趁人不察一一捡了来,其中有好些衣服都是八成新的,我便洗干净卖出去,这样便积累了一些本钱……”
空手套白狼啊!谢玉华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轻笑道:“这买卖做了多久了?”
张不恨挠了挠头,有些不安,“两年了。”
“那一定攒了不少银钱了吧。”谢玉华笑道,对他的肯定又多了一分,“你小小的年纪,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呀?”
张不恨忽地有些羞赧,小声道:“我年纪不小了,比少主还大了三岁。”继而又正色道,“我阿母快要回来了,家里的房子被……被人骗走了,阿母回来没有地方住,我想给阿母买个房子。家主是可怜我,才收留了我,我,我不能一辈子赖在兰宅里……”
百善孝为先,谢玉华有些动容,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念头,便让不远处的小婢女唤了丹朱,去寝房取了些侯府里赏赐的金银细软,另外包了一个小包袱,郑重地递给张不恨,道:“这些东西,你拿去换些银钱,然后雇两个小厮,和你一起卖故衣。但是……我有个条件。”
张不恨正惊诧莫名地看着那一小包金银细软,听到此处,眼神慌了片刻,默不作声地看向谢玉华。
谢玉华轻笑一声,道:“放心,不会让你杀人放火。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之内你什么都不用管,只做买卖旧衣的生意。一个月之后,你要如实告诉我利润几何,并且记录下洛阳城中有哪些富户,这些富户都是做什么的。如何?”
张不恨的眼中精光闪闪,狠狠地点了几下头,但很快就皱起眉头,不解道:“经商是被人瞧不起的,尤其是贩夫走卒。少主为何要……”
士农工商,商为末,最为人不齿。谢玉华不在意地笑道:“我们不偷不抢,正正经经地合法赚钱,为什么要自卑自贱?你尽管去做,莫要在乎别人说什么。”
张不恨怔了片时,脸上慢慢浮起喜悦之色,应了声“诺”,便躬身退步,拎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裹,昂首挺胸地走出去。只是他未想到的是,这一昂首便昂首了数十年。
……
一个月后
谢玉华对宅中事务愈加熟悉,本来就人少事少,上下一心,压根就没有那些古装电视剧里复杂的宅斗和宫斗,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无所事事的境况里。
这日,正在书房里听南姨解释为何宅中账本上每隔两三个月便出现一次“米钱”的大额支出,便听丹朱敲门进来,回禀道:“少主,门房小子张不恨,说有要事要见少主。”
南姨便安静地退了下去,脸上没有一丝惊讶。谢玉华暗自感叹,兰宅的一切都逃不过阿母和南姨的眼睛,自己在她们眼中依然是个需要操心的孩子。
看着南姨退去,谢玉华便和丹朱一起来到了庭院中,张不恨正侯在一处回廊中,廊中有一方小几和凳子。
待谢玉华坐定,张不恨喜滋滋地解开小几上的蓝色包袱,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便展露无遗,“少主,这是一个月来赚到的利润。”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谢玉华有些吃惊,比预想的多了很多,便笑道:“你阿母回来了吗?”
张不恨有些意外,木木地道:“明日便可回来了。”愣怔了一下,又道,“少主为何不问赚了多少钱?”
谢玉华笑道:“这不已经看到了吗,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应该够买一间房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