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秋日的阳光灿烂热烈,欧蔷迈入病房,仍觉得满身冰凉,因为海雾下.身的鲜血汩汩不断,怎么也止不住。
躺在病床上的海雾则仿佛从无边噩梦中乍然惊醒,都没有回过神来。欧蔷不顾血污走过去,抱住他微凉的身子:“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我在。”
海雾看她的眼神犹如从未认得她。
“她现在在哪里?我妹妹在哪里?我的妹妹呢!”海雾忽然声嘶力竭地诘问,他不是在诘问医生,也不是在诘问欧蔷,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连阿訇沙漠的沙丘都无法回答。海雾委屈地落下眼泪,“霁霁,霁霁……我的霁霁呢?”
欧蔷紧紧抱着他,欲用身体的温度回暖他的心:“事情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亲爱的,你别这样,好吗?搜救队已经在进行救援了!你还怀着孩子,别哭坏了自己的身体!”
然而欧蔷与海雾都心知肚明,这安慰只是安慰。古往今来因飞机减震器失灵坠机的,从未有生还的机会。搜救队的出动,只是为了寻找遗骸与遗物,慰藉死者家属。
半透的窗帘飘飘扬扬,引得墙角悬挂的圆角风铃微弱作响,仿佛是坟墓里的丧钟。海雾看了她一回儿,忽忍不住呻.吟道:“我好痛……”
欧蔷扶他躺好,问道:“哪里痛?是不是你的肚子?医生——”
老医生思索许久,令助理取过惨白的检查报告,用钢笔指着报告上的数据:“很遗憾,刚才欧先生摔到了下腹部,撞击十分严重,胚胎已经停止了心跳。”
一个接一个的打击使海雾应接不暇。
欧蔷握紧了拳:“你是说……”
老医生委婉道:“二小姐,请节哀。先生身体里的胚胎需要尽快取出,我让助理去安排手术。”
欧蔷惊道:“怎么会这样?!只是撞了一下,孩子就撞没了?!”
医生使了个眼色,医疗小组的几个助理便取过海雾的检查报告前去安排手术。她眉心微蹙,用官方口吻说:“无意冒犯,可我们检测到,欧先生体内有LSD的药物残余,这十分不利于胎儿发育。还有,从前欧先生一定有吃避孕药的生活习惯,因此子宫壁变薄,容易流产。”
听到海雾的流产有关LSD,欧蔷一拳打在墙壁上,暗咬红唇:“我非弄死司雪绘!”
海雾怔怔摸起自己的下腹,这孩子在他身体里长养了两个多月,竟然如此轻易离他而去。它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甚至没来得及拥有名字。
海雾瑟缩在床尾,将行就木:“避孕药?对,我是吃过避孕药……是我杀了宝宝,是我亲手杀了宝宝……”
欧蔷吻去他寒凉的眼泪,哄劝道:“我们还会再有宝宝的。”
海雾呢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上帝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妹妹,又夺去我的孩子……”
眼看海雾哭得要再次昏厥过去,欧葵当机立断,对医生说:“快,给他打一针安定剂。”
深秋的德式别墅里,满庭院枯枝败叶。雪绘坐在这里制作标本,《恶时辰》(1)的书页压着死亡蝴蝶的半边翅膀。
雪绘做完的蝴蝶标本,比它生前的模样更加唯美。
同母异父的姐姐司琼雅来到庭院时,雪绘正在装裱蝴蝶的翅膀,爱神闪蝶(2)映来冰晶一样的光泽。雪绘抬头笑了笑:“是姐姐呀。”
今日雪绘穿一袭赫本风高领黑裙,除了颈上的珍珠项链,没有丝毫冗杂的装饰。她的气质让司琼雅不得不承认,尽管自己是名正言顺的司家千金,可那个落败家族的芭蕾演员所出的妹妹更像高贵的女神。无论是外貌还是能力,她都无法与雪绘相较。
尽管如此,司琼雅没有忌惮,反而不由自主地被雪绘吸引。因为与她交往起来,她不过分冷漠,也不过分谄媚,一切都是恰到好处,使人如沐春风。
司琼雅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你又在做标本了。”她举起高脚杯里的芝华士(3),“怎么不去参加发布会?”
雪绘温柔地笑了:“我就不去惹姨母生气了。”
司琼雅为她倒满琥珀色的芝华士,不免有些心疼:“母亲走后,公司所有的工作都是你在辛苦对接,现在反而是姨母坐享其成,你觉得公平吗?”
雪绘的笑很得体:“姨母是长辈,况且我们都是一家人,何必为了这些小事争来斗去?”
司琼雅暗自惊叹,雪绘十五岁之前跟随父亲生活,母亲那个有毒.瘾的特洛牙情人竟能教养出如此大气的女儿,实在不合常理。
“快到你父亲的忌日了吧?”
雪绘托腮把玩一枝刚摘下来的奥斯特藤本月季,温柔莞尔:“我已经去祭拜过爸爸了,你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司琼雅试探着问:“雪绘,你在特洛牙的少女时代,过得遂心吗?”
这话乍然问出,司琼雅心尖骤然有一丝凛冽之意。她知道,母亲将这个私生妹妹抛弃在遥远的特洛牙,任由她杂草般自生自灭,她过得不会随心顺意。
她甚至无法想象,雪绘曾拥有怎样黑暗的年华。
“还好,”雪绘将酒饮尽,望向天边碧泠泠的云霞,她连眼角都泛出好看的弧度,“虽然比现在拮据一些,但爸爸很心疼我,我还有过一只猫。”
那眼角的弧度,使她想起雪绘休息室里随处可见的灯塔水母,真像灯塔水母徜徉在水箱里的模样。水母无比拘束又无比自由,它们没有意识,很难说是永生或是永逝。
雨后的医院后苑长满了天竺葵,海雾合上叶芝的诗集,轻轻呼吸雨后的新鲜空气。护士提议道,先生,天气变暖了,不如出去走走。
海雾刚刚流产,自然不宜行走,便由两个护士推着轮椅勉强出门。他的面孔还是无比苍白,精致的锁骨深邃得仿佛经过雕琢。
“雨停了,”海雾淡漠地轻抚腿上毛毯的边角,“医生说,我这一辈子,很难再有孩子,是不是?”
护士为他紧了紧毛毯,劝慰道:“先生,您不要胡思乱想,这对病情不利。”
海雾暗道,她是多么想要一个孩子。
知道他们爱的结晶存在时,她欢喜异常,抱起他就不肯放手。
可惜,他不能给她一个孩子了。
远方有一抹身穿黑呢绒大衣的女子身影出现,她撑一柄长柄黑伞,体态窈窕。这身影海雾再熟悉不过。
是他的前妻司雪绘。
海雾疲倦地闭上眼睛,对护士道:“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等等,”雪绘却拦住他的去路,沉静的面孔中无悲无喜,“你连见,都不肯见我吗?”
海雾轻笑道:“我想,对于一个来看我笑话的前妻,我没有什么好谈的。”
雨润秋泥,沾湿了雪绘的昏灰长筒皮靴,靴尖犹粘连一痕枯萎的花瓣。
雪绘摇摇头:“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你流产了,我很心疼。”
他抬眸望去,只见司雪绘的绿眼睛比布里恩茨湖(4)更要清澈。无论是如何骄傲自持的少年,都经不起她深情一眼。
曾经他也天真地以为嫁了个温柔体贴的好妻主,然而司雪绘的种种恶魔行径,令他的天真不堪一击。
海雾柔柔地抿起唇,吐出的话却无比绝情:“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雪绘忽然伸手,握住男人纤细的指尖。她的肌肤颇冷,仿佛失去生命的蝉蜕、洒满月光的雪片、浸透雨水的花瓣。
她这一握,海雾便想起从前那受制于人的屈辱,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恨我?”司雪绘碧眸潋滟,那是容易使人深陷的荆棘漩涡。她字字勾魂摄魄,“爱我也好,恨我也好,亲爱的,你注定要与我纠缠一辈子。”
海雾奋力挣开她的禁锢:“我们已经离婚了,请你自重!”
雪绘笑意更深:“就算你的身体已向别的女人敞开,我也绝不会放手,亲爱的,你终究会是我一个人的。”
即使是死,我也绝不会将你拱手让人。
海雾切齿道:“离开这里。”
眼见海雾就要情绪失控,护士连忙走过去,推走轮椅:“司女士,很抱歉,我的病人不想见您。”
雪绘也不坚持,只留下一句“安心静养”就撑伞离去,她黑色的背影仿佛深山的鬼魅。
蝴蝶公馆,霜降。
欧蔷坐在后花园抽烟,愁眉冷蹙。桌上摆了一碟树莓三角奶酪,她未动一口。
见她心情靡乱,陆奥丁不敢像从前那样乱开玩笑:“我记得,你以前没有抽烟的习惯。”
欧蔷无奈地垂下睫毛,雪肤上的泪痣映衬得她眉眼惆怅:“因为以前,我男人没流产。”
“曾经我无数次期盼,你像爱余海雾一样爱我。”陆奥丁耸耸肩,陪她过了一支,精灵耳上的翡翠宝石耳钉在烟圈里闪烁,“现在,不指望了。”
这也许意味,陆五少再也不会如影随形地缠着她!
欧蔷诚恳道:“天哪,我真应该给你送个锦旗,谢五少的不杀之恩!”
陆奥丁在心里默读,我还爱你,我只是不再喜欢你了。
他挑眉一笑,拿过餐车里的千层蔓越莓芝士蛋糕,尝了一口:“追求本少的人可绕地球一圈,本少为什么要在你身上枉费青春呢?从现在开始,本少要去吃喝嫖.赌,而不是吃爱情的苦。”
欧蔷还是觉得他有毛病。
千层蔓越莓芝士蛋糕被他吃完时,欧蔷才认真地徐徐开口:“海雾怀孕那天,第一个告诉家主,第二个告诉海霁,第三个才告诉我。以往我还觉得不平,现在我才想明白,他做得对——我并不是那么可堪托付。”
陆奥丁抹去唇边芝士,疑惑道:“你怎么又emo了?”
欧蔷撩一撩自己海藻般的黑发:“因为我不够强大,没能将他保护得滴水不露。”
二人正待再说些什么,一袭西式裙装的林皎忽然从别墅里跑过来,对欧蔷说道:“小姐!余家老宅那边出事了!家主不满十二少跟司雪绘离婚,罚他在灵位前跪着!”
欧蔷霍得站起来,高声道:“司机!开车!”
余家的灵祭布置精致,犹如一座西式小教堂,鲜花里点染无数莹白的蜡烛,长辈们身穿庄严肃穆的西服长裙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灵堂中央,一抹弱柳扶风的剪影跪坐在此,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