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重重间,痛心疾首的余暖晴被两个女佣搀扶住,她冷声叱骂道:“百年来,余家儿女与各界豪门望族出了多少对伉俪,从没有过离婚的丑事!你贸然跟妻主离婚,还要再嫁,把婚姻大事当做玩笑一样,是要把我气死吗?!”
疼爱的女儿身故,余暖晴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苍老的肉肤还在苟延残喘。海霁的死亡,预示着余家的后继无人。这对她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站在家主身边的盛曼伦也苍老不少,尽管他与女儿没有多少天伦之情,但女儿是他在豪门地位的象征。飞机失事后,盛曼伦真情实感地哭了很多次,既哭海霁,更哭自己。
海雾流产不久,膝盖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下腹却有痛如火烧,他什么也没说,不肯对娘家暴露自己的软弱。
而且,海雾知道,比起对自己的疼惜,母亲更加看重余家的声誉。
盛曼伦在一旁哀哀地规劝:“妻主,你不要生气了,现在年代不同,年轻人们都不把离婚当大事了。”
“我不管外面的年轻人怎么想!”余暖晴愠怒地把桌上的玻璃杯推下去,玻璃破碎的声音仿佛把水的心生生撕裂,“身为余家的儿女,你就是不能自作主张!我听公司的人说,你还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海雾,你知道娱乐媒体是怎么形容你的吗?他们说你浪荡!一个男人,一旦沾惹上浪荡这个词,就毁了一辈子!你懂吗?”
望着白烛光前生父的灵位,海雾眼角渗出清泪,却倔强地不让眼泪顺流而下:“所以,妈妈,为了余家的名声,就要毁掉我的幸福吗?”
“什么叫毁掉你的幸福呀?”盛曼伦向前一步,他穿一袭貂灰色西服大衣,虽年过四十,但常年练芭蕾的身段依旧窈窕,犹如匍匐在湖底伺机摇摆的水蛇,“孩子,雪绘对你的好,可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你却一直忽视。我知道,我们都是学芭蕾的,容易落入理想主义的窠臼,可你终究要为妈妈和爸爸想一想,你……”
说到这里,海雾忽然抬起头,逼视盛曼伦的眼睛。一时间,盛曼伦竟被他深海蓝鲸一般的孤绝与纯美震慑住。
原来世人口口相传的足以毁天灭地的美丽,的确存在。
海雾薄唇轻启,字字摄人心魄:“您不是我的爸爸。”
盛曼伦如坠冰窟!
他向来以为,继子只是个任人揉圆搓扁的玻璃美人,何曾想过他有这份胆量,敢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难堪。
余暖晴更怒:“难道你要违逆妈妈吗?妈妈娶了他,他就是你的新爸爸!”
海雾怆然捂住剧痛的肚腹,蜷缩在原地,仿佛一尾失水很久的金鱼。胸口在疼,下腹也在疼,一边因为失去父亲,一边因为失去孩子。
他用最后的力气指向牌位,呢喃道:“妈妈,我的爸爸已经死了,您还记得吗?”
余暖晴顿时怔在原地。
海霁已死,他对这个华贵而冰冷的家,早已毫无留恋。他不愿再勉强维持表层的体面,不愿再委屈自己,如泥胎木偶般举止言谈。
是时候扯下名为“体面”的戏幕了。
海雾轻轻道:“当年,是您亲自杀死了爸爸。您跟我的芭蕾教师,在我的床上苟.合的时候——记起来了吗?”
不顾贵夫身份,盛曼伦惊恐地捂口尖叫:“天哪!你在胡说什么?你疯了!你疯了!”
余暖晴从未想过,向来温柔乖巧的儿子,竟敢在一众亲戚下属面前诋毁她!
只觉得奔涌的狂怒直冲太阳穴,余暖晴狠狠往海雾身上踹过去,海雾下意识后躲,不躲尚可,他这一躲,余暖晴不偏不倚踹中他的小腹。
他全身上下,最脆弱的小腹。
海雾此生未走出多少年,已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摔碎过两次。第一次她与盛曼伦在老宅里云雨偷欢,母亲向欲.望潘多拉魔盒交出责任与慈爱,换取肉.体的欢愉。
第二次,正是此时,此刻。
摔碎瓷器犹可拼凑描补,可摔碎一颗心,永远拼不回原本的形状。
“我余暖晴不知道做了什么孽,竟然有你这样忤逆不孝的儿子!不仅淫.乱不堪,还敢不敬父母!你、你现在就去给雪绘道歉,求她原谅你,你要敢不跟她复婚,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余暖晴的胸脯如山峦般起伏不定,“快去!”
一抹红色的身影闯入灵堂。
所有人的目光,情不自禁集中起来。
风尘仆仆的欧蔷黑发凌乱,好像每一根发丝都会腾云御风。她来不及换衣服,就穿着家常的红丝绒坎肩苏绣旗袍。里头衬着雪白的毡毛大衫,旗袍领口略微镶嵌暗棕的水貂毛,下摆则用苏绣的手法绣了三枝白玉兰,丝线捻得很细,看起来流光炫彩。不出席媒体活动时,欧蔷很喜欢随便套一身旗袍在身上,保暖又利落。
听到海雾□□痛呼,欧蔷来不及管别的,扔下包就要把人扶起来:“宝贝你怎么样?踢到哪里了?疼不疼!”
听到熟悉的声音,海雾原本寒凉的心里渗入一丝暖意,仿佛在深海沉浮中骤然抓住了一叶扁舟。
私闯余家灵堂,几个守在外面的保镖正要把她扯出去,好在助理林皎反应迅速,她高声道:“这是欧家的二小姐,二小姐找你们家主有事商议!”
海雾刚才一直强忍的眼泪,落在欧蔷的肩侧。
灵堂里隐约有白烛焚烧过后的冷檀香味。
盛曼伦不悦道:“欧小姐,我们余家的事,怎么也与你无关,希望你不要越俎代庖。”
欧蔷将人紧紧抱入怀中,亲密无间,是完完全全保护的姿势。她冷冷看他一眼:“怎么与我无关?你们这么多人联合起来欺负我的男人,是当我欧蔷没有脾气不成!”
余暖晴拍案而起:“你勾引我的儿子离婚,我要跟你这无父无母的杂种算账才是!你还敢闯入我余家的老宅,撞到枪口上来?!”
“他们离婚,是我起诉的。”欧蔷慢条斯理地抚弄自己的龙骨蕾丝白手套,神情优雅,“余女士,你知道我一个外人是怎么起诉成功的吗?司雪绘给他吃神经控制的违禁药,涉嫌精神虐待,所以法院判处他们解除婚姻关系。”
余暖晴嗤笑道:“归根结底,你做这一切,都是因为觊觎海雾。”
眼见海雾痛得在初冬冷汗直流,欧蔷咬牙切齿,气得几乎要择人而噬。被她虎狼般的气势一震,盛曼伦情不自禁后退三步。
欧蔷道:“你知不知道,海雾刚流产不久,你就让他跪在这么冷的地板上,对他的身体,你有没有一点点的在意?”
身为余家的家主,余暖晴岂能让一个小辈抢白得无话可说。此刻她虽心有疼惜,仍硬着心肠道:“他是我的儿子,要打要杀,我说了算。与你无关。”
在众目睽睽下,海雾忽然从欧蔷的怀里挣扎出来,他眸间凉薄,仿佛一只被风雨□□而忘却归路的孤雀。听说儿子被司雪绘精神虐待,余暖晴自然心疼,她想把他扶起来,岂料刚刚迈出一步,他就把她推开了。
“海雾……”
“海雾……你做什么?”
“海雾?你先冷静些!”
亲戚们的劝解声此起彼伏。
海雾缓缓走到灵位前,面孔上的冷意越发深重,犹如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他抬手取过白铃兰花架上的花艺剪刀,“刷”一声打开!
欧蔷惊愕地呼喊:“你做什么?快放手!”
余暖晴推开女佣的扶持,不顾一切就要扑上去:“海雾,放手!”
“以前我与你们虚与委蛇,勉强维持表面的和谐,是为了不让霁霁难堪。”海雾轻声道,“从此以后,我终于不用再委屈自己,假装什么母慈子孝了。”
余暖晴握紧了拳,中指上价值连城的钻石婚戒被日常无数次的摩挲擦得晦暗,这是她与盛曼伦的婚戒。在这间灵堂里,除了排位上的“司烬”二字,几乎寻找不到他爸爸存在过的痕迹。
“海雾,你先把剪刀收起来!”
血光划破视线!
他硬生生用剪刀,斩断了左手的小指!
海雾面孔上的笑荡漾着解脱的快感:“从此以后,我就当没有您这个母亲,您也当没我这个儿子!咱们再无关系!”
灵堂外盘旋的和平鸽闻到血的味道,都恐惧地振翅而去。老宅中乱作一团,连梧桐叶夹过的晚风里亦掺杂着噤若寒蝉的意味。也就在这一晚,海雾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爱上了欧蔷。
除了死去的霁霁,他第一次如此依赖一个女人。
S.U.集团执行总裁的办公室套房。
希特勒优哉游哉地舔着猫粮,它伸出的粉红小舌头像是一段柔软的丝绒。陆奥丁则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粗暴地揉弄希特勒的猫头。投屏电视正播放《海绵宝宝》,派大星亢奋地说:“海绵宝宝我们一起去捉水母吧!”
开完公司晚会,欧葵抱着资产分析表回到办公室,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不知什么缘故,她陡然想起四个字:岁月静好。
对,只要没有欧蔷,一切都是岁月静好。
一旦欧蔷在这里,和陆奥丁装上面,那情况就变成了鸡飞狗跳。
欧葵让助理给她冲了一杯翡翠庄园(1),随口道:“最近,你没怎么去找欧蔷。”
“本少不追求她了,”陆奥丁突发奇想,尝了尝希特勒的猫粮,觉得不好吃,又放回猫碗里,“这个女人,配不上本少。呸,什么味儿?像是没煮熟的鲱鱼。”
欧葵临窗而坐,抿一口咖啡:“那订婚的事……?”
陆奥丁一戳希特勒的屁股,希特勒无助地“喵”一声,撑着瘸腿跳入欧葵怀中:“谁爱跟她订婚谁订婚去,本少不伺候了。”
欧葵凝眸道:“五少,我的意思是,如果拒绝跟欧蔷订婚,那么陆家与欧家极有可能会安排你跟我订婚,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
窗外高楼错落,灯火有远有近,仿佛是谁摇乱了万花筒。欧葵的神态似往常淡定:“因为除了欧蔷,就是我,欧家只有这两个嫡系适龄女人。”
陆奥丁耸耸肩:“那我宁肯选择你,起码你有完整的脑器官。不像欧蔷——小脑发育不完全,大脑完全没发育。”
向来冷肃自持的欧葵被他的话逗得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