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其共和国落下第一场小雪时,海雾因自断尾指,被余家的老祖父送到国外僻静的疗养院安养。
疗养院的医生诊断过海雾的精神状况,说他的神经系统已经被司雪绘注射和喂服的药物损坏,少有恢复的可能。
换言之,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海雾会在狭窄的疗养院中度过余生。
送走海雾时,他的祖父老泪纵横,连连叹息说余家对不住这个孩子。男佣们都说,眼下老宅唯一心疼十二少的,也就是老祖父了。
爱情的惨淡收场让欧蔷的心像雪天一般冰冷,无论云豹怎么开解她,欧蔷都摆着一张绝望到可以当表情包的冰块脸。
云豹拍拍她的肩,问道:“咖啡还是酒?”
雪片落在欧蔷眉间,她都懒得拂去:“随便。”
云豹锲而不舍,继续道:“中餐还是西餐?”
欧蔷依旧是这欠揍的两个字:“随便。”
云豹道:“你上回不是说想吃拌鹅肝酱的战斧牛排吗?走,我请你吃饭去。”
欧蔷高冷地摇摇头:“不去。”
云豹道:“……那我带你去拳馆打打拳击,什么烦恼看人打打拳就都忘了!走走走!”
然而事实证明,去拳馆看人打拳并不能让欧蔷重拾灵魂。云豹带她去的拳馆坐落在朝安市郊区,有许多世界闻名的拳击冠军就是这家拳馆旗下的职业拳手。休息区四处挂满金腰带(1)的宣传画、国际冠军的参赛海报,还有一副血红的标语“Burn youself, girls”!
燃烧吧,姑娘们!
云豹换了训练服,显然对拳击饶有兴趣的模样:“你知道吗?WBO(2)的莎莉就是这家拳馆出来的学员。”
欧蔷连训练服都懒得换,她穿着宽松的深红的毛呢兔子睡衣,与拳击馆的环境格格不入:“莎莉?被称为‘急速北极兔’的莎莉?哦,随便吧,我不关注拳击。”
几个拳击姑娘三五成群地握住运动饮料路过,看穿睡衣的欧蔷这颓废的模样,都暗自揣摩这是哪家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云豹轻快地向半空中扔拳击手套:“来嘛,试一试!”
欧蔷却不买账,她找了个地方坐下,用自动售货机买了瓶牛油果维生素饼干,冷漠道:“你打,我要在这里看你怎么被爆头。”
“嗨!云豹,你也在这里!”不远处走来一位高挑的非裔女子,黝黑的肌肤泛出金属般的光泽,眼眸明亮让人想起虎皮,“来!我们打一局!”
云豹噙笑介绍道:“这是露易丝,我在特洛牙共和国参加维和行动的战友。这是欧蔷,哦,向来我不用说你也知道她,闻名国际的雕刻艺术家。”
欧蔷礼貌性地伸出手来:“您好,我不怎么关注拳击,所以没看过您的比赛,就不说久仰大名了。”
顿时,露易丝就喜欢上这个幽默风趣的姑娘。她握上欧蔷的手,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没看懂过你那些又是翅膀又是伊甸园的雕塑作品!”
云豹:“……”
很快,露易丝口咬护齿跟云豹打了一局又一局,留下欧蔷在一旁吃着饼干憨憨看戏。比赛间隔有年轻的小姑娘吹口哨要她签字,露易丝就洒脱地把名字签在拳击手套上,再目送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跑走。
欧蔷笑着想,拳馆的姑娘们像是一群野外撒欢的小狗似的,互相闻闻屁股就能成为好姐妹。
中场休息时,云豹百无聊赖地捏着欧蔷兔子睡衣的长耳朵:“露易丝,你手机响了!”
露易丝吐出护齿,接起电话:“……我在拳馆,现在没空去医院,治疗方案?其实我一直觉得,Plan B就不错。”
欧蔷把冰镇的柠檬汽水扔给露易丝:“怎么了?你要离开一趟吗?”
“不用,”露易丝仰头把汽水喝光大半瓶,亢奋地拍云豹肩头,“Burn youself,girls!”
空旷的疗养院。
护士手捧雪白的托盘走到花园中,轻声道:“少爷,吃药的时间到了。”
窗前摆了一株雀羽蓝的郁金,海雾痴痴望向窗外,眼神毫无焦距。
护士将牛奶和药片都摆在窗前,温柔地说:“来,我喂您。您最近思虑太多,需要多睡一会儿。”
阳光绕过海雾的眉眼,他的五官精致得让人移不开眼。护士骤然觉得,他是一样艺术品,造物主亲手制成的艺术品,晶莹剔透的琉璃,晨曦照过的露珠,他如此完美的目的就是为了被摔碎。
海雾缓缓垂下眼眸:“粉红海岸。”
护士疑惑道:“嗯?您说什么?”
“你见到我的姑娘了吗?她答应我,要带我去粉红海岸,看粉红色的海水,”海雾抬手,温柔拨弄郁金椭圆形的花瓣,“我的姑娘,后背有一只……蝴蝶。”
护士沉默了。
海雾仍旧怔怔看向窗外,哪怕窗外空空如也。没有粉红的海岸,也没有后背纹绣蝴蝶的姑娘。
余家知道司雪绘对十二少精神虐待,致使十二少住入疗养院,但余家并没有因此与华谊集团断交。为了使两家亲密如常,余暖晴甚至打算将另一个余家的旁系子弟再嫁司雪绘,然而,雪绘婉拒了。
雪绘拒绝再婚的理由是,她仍对海雾念念不忘。
为了让欧蔷走出失去爱人的阴影,云豹、露易丝陪她开着一辆墨绿色的探险家越野车,去往狂野的特洛牙大草原看动物迁徙。
云豹带着墨镜叼烟开车时,欧蔷在车的后座站起来,在旷野亢奋地嘶吼:“Burn youself,girls!”
今天露易丝打了几十条小脏辫,她毫不留情地把欧蔷扯回来:“Shut up!否则把你扔出去喂鬣狗!”
欧蔷拉开一瓶罐装的蜜桃乌龙碳酸饮料:“哎,你们说,这里有没有平头哥(3)?”
云豹推一推墨镜,转过头来说:“也许吧。你放心,只要我们一看到平头哥,就把你扔下车搏斗。蔷总连袋鼠都打得过,平头哥算什么,对不对?”
欧蔷一拳打到她丰满的胸脯上:“还提这事儿呢!”
在点点滴滴的相处中,欧蔷能感受到,她和云豹、露易丝是一类人。即那种外表看起来无懈可击,但内心有伤口溃烂的人。
只有能对彼此感同身受的人,才可依偎取暖。
越野车横穿热带稀树草原时,一只好斗的雌狮向她们追出几英里。云豹停下越野,开玩笑道:“快,蔷总,找你搏斗的来了!它一定看到了那只红袋鼠发的ins!”
露易丝觉得不可置信:“你,你真的为了男人去跟袋鼠干了一架?”
欧蔷咬牙切齿道:“谁再提那只该死的红袋鼠,我就把谁推下车去喂狮子!”
露易丝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
雌狮从未见过人类,它好奇地用大脚掌拍打越野茶黑色的车窗,琥珀色的眼睛深邃而幽暗。
欧蔷忽然正色道:“你们知道吗?我忽然意识到,人活在世上,就需要这些简单而庸俗的快乐。”
原本露易丝隔着车窗跟雌狮打招呼,听到欧蔷的话,她停下动作:“嗯?”
因身处热带的缘故,欧蔷穿一身暗红花瓣领茶歇短裙,她屈起长腿,现出小腿性感的弧度:“世人都说打游戏庸俗、玩桌游庸俗、旅游庸俗,胡吃海塞更是庸俗。可根据马斯洛夫需求理论,人类既需要追求高级的快乐,更需要接纳自己低级的快乐。人类既需要细腻的内心,又需要粗砺的神经,既需要高贵与自律,又需要放纵与庸俗。”
云豹打开一瓶木塞封的威士忌:“来,为我们三位狐朋狗友的浪荡与放纵干杯!”
夜半时分,三人在当地荒凉的汽车旅馆落脚。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她们走进了热带风情浓郁的街头烧烤馆。
露易丝热情地向她们两个挥手:“快来!快来!我给你们点了碳烤猴子!”
……碳烤猴子?
欧蔷迷惑道:“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你确定人可以吃猴子?”
云豹递给她一杯鲜美的青蛙汁:“这有什么?当年我和露易丝没退役的时候,特洛牙的奇葩美食吃了个遍。尝一尝吧,你会喜欢它的。”
欧蔷低头一看,除了碳烤猴子,油棕木的长餐桌上分明摆着柠檬汁焗蜗牛、基维亚克腌海雀、冰岛干鲨、蓝纹奶酪和章鱼刺身……
露易丝道:“对,你会喜欢它们的!”
欧蔷果断地拿起车钥匙转身:“你们吃吧!我回车上拿压缩饼干。”
云豹忽然提醒露易丝:“对了,我记得你的主治医师说,肺癌不能吃油炸,所以这一盘碳烤猴子都是我的了!”
“随她怎么说,”露易丝把她长短不一的黑色脏辫扬到脑后,“她说的很有道理,可我不想听她的,反正老娘都快要死了。”
欧蔷惊愕地睁大眼睛:“肺癌?什么肺癌!”
露易丝面不改色地给她倒上杯奥比安庄红酒:“因在环境恶劣的苏德烈共和国维和的缘故,我染上了肺癌,医生告诉我,还有一年的时间。”
欧蔷这才知道,为什么她在拳馆中挥洒汗水时,助理打电话要她前往医院。
“可我不想把剩余的时间交给冰冷的治疗仪器,”露易丝将红酒一饮而尽,眼神明亮,“我要花团锦簇地活着,直到最后一秒。”
露易丝解开胸前蕾丝衬衣的贝壳扣子,赫然是透析管插在锁骨下。
欧蔷不知该说什么,只高高举起红酒杯:“Cheers!”
夜深时,露易丝已经睡下了,欧蔷却毫无困意,她在汽车旅馆沾满铁锈痕迹的脏露台上看月亮。楼下传来异乡男人缥缈的歌声,窗台前则是外国香烟的气味,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像一群萤火虫。
海雾呢,眼下他在做什么?
他和她,这一生是不是再也没有相爱的机会?
云豹轻轻推开吱压作响的玻璃门:“这么晚不睡,你在做什么?”玻璃门上零星贴了几张旅人写的风景明信片。
欧蔷回首,对她认真地说:“我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