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时间加速流转,一天的时间仿佛又变得漫长,满当当地塞满了各种日程。
姜乐辞掉了几份零工,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学校,没惊动任何人。
日子冗长单调,又总嫌这样的日子还不够多。因为,黑板上的倒计时,一天天消失得太快,让人喘不上气。
终于,用来倒计时的数字变成了“1”。
所有紧绷的弦反而都松了下来,所有的公式与题型都被暂时搁置到一旁,为纷乱而激动的情绪让出空间。
高三生还埋头在教室里看书时,不知是哪个狡猾的低年级学生偷偷溜出教室,将一堆卷子和教材洒向空中,仰头大喊:
“自由了!解放了——!!!”
于是,所有在心照不宣中等待的高三生,一窝蜂冲出了教室,将那些看过无数遍的试卷,一股脑地抛出。
人群涌动,发泄一般的欢呼声响彻整个教学楼。班主任带着无奈的笑缀在后面,却只是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
这是对大家唯一的、最后的纵容。
田密密一改常态地守在书桌前,怀里抱着自己的卷子和练习册,一双圆眼警惕地看着在教室里跑进跑出的人,生怕有人在狂热之中将她的东西充数丢出去。
她嘟囔:“我还得拿回家背呢,这些人都疯了吧......”
姜乐笑着在她脑袋上揉了揉,起身出了教室。
走廊上挤满了人,漫天白色的纸张飞舞,呐喊笑闹声击震着耳鼓。
她懒洋洋地支着头,看纸张纷飞飘落,于纸屑飞落的间隙,对上周泽淡而沉静的目光。
两人隔着人群对望,沉默地共陷于这场狂欢。
“学...学姐。”
身边有人声如蚊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摆。
姜乐扭头,看到一个五官清秀的男生,正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他脸颊微红,见她转过身,眼睛往上快速地抬了一下,又迅速地垂下眼,躲开她的目光。
男生一手揪着他自己的衣服下摆,一手递过一个小小的香囊。
“学姐,祝你旗开得胜。”
他丢下这句话,把香囊塞进姜乐的手心,接着便一阵风似地跑了。
姜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见人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才低头打量手里的东西。香囊边缘的针脚歪歪扭扭,明显不是熟手的作品,布料圆滚滚地封死,底下缀着的布条上缝着硬卡纸,纸上的字倒是端正好看,上面写着:
【此心向君君应识】
她皱着眉,将这句话在舌尖无声地滚了几下,虽隐约能读懂,但摸不透背后的深意。
也许只是网上抄来的,随手一写吧。
“字不错。”有人冷不丁地在她耳边说了这一句。
姜乐不防有人偷窥,被这句话吓得差点原地起跳,扭身看到说话那人是周泽,才松了口气,骂道:“你们这些人走路都没声音的?”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没理她的抱怨,反而伸手拿过了她手心的那个香囊。
姜乐还没来得及出言反对他这种不问自取的行为。周泽修长的手指夹住写有字的布条,举在面前看了两眼,又将东西放回她的手心。
他脸上的笑带了丝少见的揶揄,“你接了人家的东西,不打算回复些什么吗?”
姜乐颠了颠手里的东西,疑惑地反问道:“这不就是个香囊,还需要回复的吗?”
何况,那人把东西递给她就跑了,也不像是需要回复的样子。她连那个男生姓甚名谁,是几年级几班的人都不知道,又上哪回复去?
而且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她确实也没完全搞明白。
一旁,周泽垂眼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是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又笑了一声,无奈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此心向君君应识’,你不明白?”
姜乐眨了眨眼,直觉地感受到,这人应该又是在明里暗里地讽刺自己语文不好、没文化。她嗤笑着反呛一句:“你又懂了?”
她将香囊在空中抛了两下,随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转过身倚在栏杆上,看教学楼底下满地的纸张,几个清洁工阿姨正拿着扫把和布袋等在一旁。
身边薄荷的清香在鼻尖一闪而过,周泽背对着她,与她并肩靠在栏杆上。
“青青山上松,数里不见今更逢。不见君,心相忆,此心向君君应识。为君颜色高且闲,亭亭迥出浮云间。”
他在耳边念出这首诗,声音清润,带着她并不熟悉的古韵和俊雅。姜乐不由自主地扭过头看他,虽不能完全明白这首诗的意思,心里却不知怎的,莫名地颤了颤。
周泽垂眼看她,笑道:“这是王维的诗,既是咏赞松的高洁闲逸,也有思忆之情。用在这香囊上,表达爱慕的意思居多,只可惜某人没看懂。”
姜乐一愣。接着,也不知是被这首诗的含义所影响,还是因为他这样意味深长的目光。她只觉得心似乎跳得快了些,耳朵有些热烫。她不自在地将重心转移到另外一条腿上,将身子远离他一些。
她嘀咕道:“我又不是你,第一次收这种玩意儿,谁能看懂......”
许是因为她这人看起来不好接触,上学时没有几个男生敢主动接近她,更别提送这些东西来了。
即便是在学校外面时,那些主动献殷勤的男人,面对她也只会说一些直白露骨的话,带着毫不遮掩的浮躁欲念。何曾有人用如此真挚青涩的态度,以这样迂回的方式,向她表达心意?
甚至,姜乐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用“松”这个意象来喻她。
只是,那个男生或许是觉得她成绩好,应该看得明白那句诗背后的含义。他不知道,她这人虽然在数理化上有些天赋,对文科的态度向来是囫囵吞枣、死记硬背,那些阳春白雪的东西,一旦对她失去了效用,就会马上被她忘的干干净净,怎么可能读得懂一言一句背后的隐晦心意。
如果不是周泽向她解释,男生的这句自我剖白,差点就被她当做意义不明的东西随手丢在一旁。
这下,姜乐突然觉得口袋里那香囊变得沉甸甸的。她好像有些明白,周泽之前曾经说过,别人的心意可以拒绝却不能践踏是什么意思了。
她垂着眼睛思索着这股新奇的感受,并没有发现身边的人默默看了她许久。
等走廊上的学生像一个个跑偏的羊羔,被老师们赶回教室里,姜乐才猛的回过神,假模假样地清了清嗓子,转身向教室里走去。
“姜乐。”周泽在身后喊住她。
她转过身,见他仍靠在栏杆上,眼神灼灼地看着她,似乎有千言万语,呼之欲出。
他的目光向来是温和守礼的,是懂分寸的。此刻,却截然不同。
姜乐从没见过他如此直白地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炽烈、专注、灼热,像是一个于沙漠中逆旅的人,于长久的干渴后终于找到水源,向往、沉溺。
像是他所有克制的话,都将在下一秒钟,如潮呼海啸一般汹涌而来,将彼此都淹没。
此刻,天地无声,只有她猛然放大的心跳,如雷鸣击鼓一般,扑通,扑通,扑通。
她大概猜得到他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为什么,此刻的自己会如此紧张,如此期待。
半晌,嘶哑难听的铃声响起,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他最终轻轻笑了一声,对她说:“没什么,等考完试之后再说吧。”
姜乐不知为何,因为他这句话,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她同样回给他一个微笑。
“好。”
“考试加油。”
“嗯,你也是。”
*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姜乐收到了姜全发来的短信。
他用亲昵的口气问:【乖女,明天是不是要考试了?准备得怎么样?】
姜乐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任何回复。
这场人生最大的考试,对其他人来得轰轰烈烈,对于她而言,却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就像是其他无数次无足轻重的大小考试一般,甚至,这次考试的题目尚且不如以往模拟考试时那样难。
姜乐游刃有余地做完题目,仍有富余的时间拿来发呆。
考场里有人揪着头发埋头苦想,有人因焦虑将试卷翻得噼里啪啦地响。姜乐看着这些人,突然好奇,不知周泽现在是哪种状态。
对于他而言,这些题应该也是十足简单的吧,但他应该会比她稳重许多,将做过的题都重新检查上几遍。
姜乐猛然便响起那个下雨天,他在废旧的电话亭外问她,要不要考同一所大学。
而她给出的答复是“好”。
只是她说不准,到底有没有人将那天的对话当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