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五年过去了。
娃娃兵长成了少年兵,主动承担起了保卫山村的义务。
此时的夏盈盈,已满6岁,越发长得水灵白净,招人喜爱。
沈凤的样貌和刚进村时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化。
夏阿婆的身体却大不如从前。
她养育七个儿子,本就耗费了大半辈子心血,加上连丧三子的打击、身处乱世的恐慌,不免忧思过度,积郁成疾。
在寒冬到来之际,状况更是急转直下,卧床不起。
这天夜里,沈凤、夏盈盈和夏家剩下的四兄弟都守在床边。
“阿娘,你哪里不舒服?”夏七庆俯身问。
“热……”夏阿婆声音微弱,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夏七庆背过脸,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这么冷的天,怎么会热呢?阿娘?”
“是啊,娘,您睁眼看看?我是五庆。”
“阿娘,您想吃什么?”
老四、老五和老六都凑了过来。
“阿奶?我是灶妮儿,您说话呀?”夏盈盈也急了。
隔了一会儿,夏阿婆的眼睛真的睁开了,说:“我想喝凉米汁儿。”
“好,我去弄,您稍等。”沈凤应着,准备起身。
“凤儿……我有话……跟你讲。”夏阿婆面色潮红,吃力地伸出手。
沈凤忙又蹲下,给夏盈盈使了个眼色。
夏盈盈会意,小跑着出去了。
“凤儿?”夏阿婆神色茫然。
“我在,您说。”沈凤握住了她的手。
“你啥都好,就是……”夏阿婆似是很累,说了半句,不住地喘息。
“就是什么?”沈凤将耳朵靠近她嘴边。
“你……能不能……再给夏家生几个……孩子,啊?凤儿……”夏阿婆艰难地喘着,眼睛又闭上了。
这时,夏盈盈端着一碗米汁疾步而来。
“阿奶,米汁好了。”
她拿勺子沾了一点,抹在夏阿婆的嘴唇上,米汁一丝丝渗了进去。
夏阿婆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迷迷糊糊地望向沈凤,说:“你不答应,我……死得……不安生。”
沈凤似有些为难,看着她眼里即将涣散的光,无奈地承诺道:“好,我答应您。”
夏阿婆的脸上霎时浮现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喘息声戛然而止。
只是那双微睁的眼睛不舍得合上,一直定定地望着沈凤。
“阿娘!娘啊!阿奶!”四兄弟和夏盈盈同时放声痛哭。
沈凤心中憋闷,起身走到外面。
苍凉的月光洒在她身上,照出了几分不知所措的惆怅。
接下来的时日,沈凤像完成任务似的,每隔一个月,会唤老四、老五、老六中的一人进屋过夜,唯独没喊过老七。
不到半年,她又怀孕了。
老四、老五和老六如前面死去的三个哥哥般,出现了早衰的症状,垂垂老矣。
在沈凤生产前夕,老四、老五和老六亦相继去世。
至此,饶是再愚钝的人,也察觉出了不寻常的端倪,背后不免纷纷议论。
而夏家已无暇顾及他人口舌,沈凤这一胎难产,生了三天,孩子还没出来。
夏七庆几宿没睡,满脸胡茬坐在堂屋门前,不停地吸一种自制的手卷烟。
夏盈盈时而进去看看,时而又出来蹲在地上,无助地默默流泪。
“七爹,阿娘是不是也要死了?”她担忧道。
夏七庆双眼无神地望向院落的灰暗一角,呆呆的不说话。
“七庆……”屋内传来一声飘渺的呼唤。
“怎么了?需要我做什么?”夏七庆回过神,忙问道。
“你给孩子取个名!有了名儿,他可能就会出来了……”沈凤的声音高了几分,隔着门板听得很清楚。
“我……我不会啊。”夏七庆急道。
“随便取!啊!啊!”沈凤又痛苦地悲鸣了几声。
“那……是男孩就叫柴娃儿,女孩的话叫柴妮儿!”
话音刚落,沈凤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继而是婴儿的啼哭声。
“出来了!生出来了!”夏盈盈激动地跑了进去。
夏七庆猛地起身,耳朵贴到门框上,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七爹,阿娘叫你进来。”夏盈盈喊他。
夏七庆迟疑了片刻,推开门,走了进去。
沈凤平躺着,面色苍白,头发、衣衫和身下的床褥全汗湿了。
夏盈盈用一方旧旧的小布毯抱起婴儿,对夏七庆说:“七爹,是个女孩,应该叫柴妮儿。”
“小名叫柴妮儿。”沈凤气息微弱地缓缓道,“大名就叫……夏……嬉嬉,一听就知道……和盈盈是姊妹,丽质盈盈……巧笑嬉嬉,手簇……秋千架……”
她似乎用光了所有力气,昏睡了过去。
“阿娘!?”
夏盈盈不放心,凑近查看。
突然,一道浅紫色的光刺入眼中,再睁眼时,床上空无一人!沈凤不见了!
“阿娘呢?去哪儿了?!”夏盈盈摸着湿漉漉的被褥,抬头环视一圈,最后落在夏七庆身上。
“她……一下就!消失了!”夏七庆瞪着眼珠,十分惊骇。
“难道,村里的传言是真的?阿娘是……妖?那我是什么?嬉嬉又是什么?”夏盈盈不敢往下细想,紧了紧怀中的妹妹,望向夏七庆。
夏七庆有些站立不稳,手抚着胸口,那里烧灼起一腔烈焰,撕裂拉扯着,膨胀着,他实在受不住,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七爹!七爹你别走!七爹!”
夏盈盈的呼喊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黑夜中。
寂静的山窝里,只剩一阵阵嘹亮又肆无忌惮的婴儿啼哭声。
月亮在天上挂了半夜,婴儿就哭了半夜,扰得一整个村的人都无法安睡。
夏盈盈也还是个孩子,不知怎样才能让妹妹停止哭泣,精疲力尽地靠在床头叹气。
蓦地,院门“吱呀”一声,夏七庆抱着一团白绒绒的东西回来了。
“七爹!”夏盈盈高兴地奔出来。
越过她的肩头,夏七庆探了眼屋内手舞脚蹬、放声大哭的婴儿,涩然笑道:“柴妮儿可太能哭了,我跑到后山还听得见,恰巧碰到一个守羊圈的白胡子老头,讨了只奶羊。”
他一面说着,走到灶台,挑了个小碗,不太熟练地挤奶。
“我以为,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夏盈盈抿了抿嘴,哽咽道。
“我能去哪儿?”夏七庆好笑道,把装了半碗的羊奶递给夏盈盈。
屋内的啼哭还在继续,夏盈盈赶过去,扶起妹妹的后脖颈,半搂进怀里,然后把碗的边沿对准嘴唇,倾斜着喂奶。
她显然是饿急了,啧啧猛吮了几口,结果打嗝了,又大哭。
“我来吧,得拍一下。”
夏七庆走进来,将柴妮儿竖抱到肩头,手在她后背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
没一会儿,柴妮儿安静地睡着了。
夏盈盈松了口气,满眼尽是疲惫。
“灶妮儿啊,你别多想。”夏七庆继续拍着,对夏盈盈说,“不管阿凤是什么,做过什么,你和柴妮儿都是夏家的骨血,我有照看抚养你们的责任。况且,阿凤还教了我一身本事,让我能带领一帮人,斗倭奴,撵土匪,守护一村老小。我相信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没办法去……记恨她。”
他眼睛红红的,氲着泪光。
夏盈盈挽起他的胳膊,靠到另一个肩上,说:“七爹,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夏七庆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夏盈盈也沉沉地睡了。
大概休憩了一个多小时,小婴儿醒了,又开始哭。
夏七庆和夏盈盈压根再没有时间悲春伤秋,每天除了不分昼夜地挤奶、喂奶、拍奶、换尿布、洗尿布,还有田里的农活要干,琐碎的家务要做,山头要带人巡逻,防空洞要挖……
岁月难熬,却也跑得飞快,他们好不容易把夏嬉嬉拉扯到五六岁,以为能歇一歇了,哪成想这小女娃顽劣异常,仗着爹和阿姊在村中有些威望,且从小在守卫队里混,众人怜悯她没娘,难免惯了些,结果养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横行霸道的刁蛮性子,整个村的男娃加起来都抵不上她一个女娃的破坏力。
但凡她出没的地方,鸡鸭鹅扑棱着翅膀到处飞,同龄孩子躲进屋子不出来,就是猫和狗不巧碰见她,也立马调头绕道走。
有一回,一只水牛挡住了夏嬉嬉要经过的路,于是,她伸手使劲扯了一下牛尾巴,水牛抬起一蹄子把她踹进了藕田。
藕田的水很浅,全是淤泥,滚了她一身泥巴。
夏嬉嬉气得捡岸边的大石头砸牛屁股。
水牛被激怒,“哞哞”乱叫,围着木桩转圈,糟蹋了一大片莲花荷叶。
荷塘正对的一户农家,跑出来一个5岁左右的小男孩,哭着骂夏嬉嬉:“害人精!有娘生没娘教!你娘是个大妖怪!你就是大妖怪生的小妖怪!”
夏嬉嬉没见过自己的娘,还是头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她娘的事,待想继续听时,七爹赶来调解。
那小孩被大人训斥,吓得不敢再说了。
夏盈盈随后赶到,把小妹从藕田里捞起来,笑她像个泥猴。
“阿姊,你最近怎么老不在家,一出门就是好几天!去哪儿啦?!”夏嬉嬉脸颊鼓鼓的,气呼呼地问,可阿姊不回答。
夏嬉嬉对此十分不满,抬手作势要打阿姊,故意甩了她一头一身的泥巴点子。
夏盈盈也不恼,仍抱着她,温和地笑着。
印象中的阿姊好像一直是这样,不管自己闯下多大的祸,都不会有半分责备,最多摇摇头,说她顽皮。
如果缠着阿姊或七爹问阿娘的事,他们基本上什么都不讲,让她自己玩去。
夏嬉嬉辗转反侧了几天,决定找那个骂自己的小孩问问清楚。
时值夏季,村里的小孩每天吃完晚饭后,都会到碧落湖里游泳。
碧落湖很大,在苍芜村的后方,一边是浅滩,另一边很深,听说湖底能通到大海,没有小孩敢往另一边游。
这天傍晚,夏嬉嬉为了套话,拉着那个小男孩往深处游。
小男孩有点害怕,夏嬉嬉说不要紧,湖底有大鳄鱼的话是假的,只是为了吓唬人。
小男孩更害怕了,夏嬉嬉拍着胸脯保证真的没有,不信下去看看,顺便比一比谁憋气的时间长。
小男孩拼命摇头,夏嬉嬉懒得废话,直接把他扯进了水里。
结果,小男孩差点溺死,幸亏岸边大一点的孩子发现异常,及时把他救了上去。
夏嬉嬉不但什么都没问到,还被大人警告,以后再也不准找那孩子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