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怒

    五皇女府周林很熟悉,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里是书房,哪里是密室,哪里是殿下的寝殿。

    更知道,石静会在哪里。

    周林看着跪在静思居门前的石静,心中只觉得讽刺,他一步步走到石静面前,低头问道:“你不应该是功臣吗,怎么跪在这里?”

    石静抬头看着周林,“我做得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周林不敢置信地看着石静,艰难开口:“你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没有错?”

    石静坚定地回答着周林,如同之前回答林知一般,“我不后悔。”

    甫一说完,周林一拳打在了石静的脸上,提着她的领子怒吼:“你知不知道小殿下经历了什么?你知不知道小殿下是殿下的命!你知不知道殿下的命差点死在外面!”

    “你不后悔?石静,你他妈怎么敢说你不后悔?!”

    周林近乎疯狂地打着石静,不讲章法,不知轻重,他只想打醒这个迷了心智的人。

    “咚”得一声,周林将石静打倒在地,无力地拽着石静的领子,对着她哭喊:“为什么啊,石静!为什么啊!!”

    “你知不知道殿下有多信任你!”

    “你知不知道殿下有意封你做异姓王!”

    “你知不知道殿下在客栈还在向我说你的好话!”

    “你究竟为什么啊!!”

    任凭周林如何谩骂哭打,石静从头到尾始终一言不发。

    “啪嗒”

    一滴雨砸落在了石静的眼睛里,顺着眼角流入了鬓间。石静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有些出神地想着,原来要下雨了。

    周林趴在石静的身上,哑声说着:“石静,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了追随殿下,一路从邺城赶到云城,又从云城赶到了西北大营吗?”

    “殿下当年毒入肺腑,你带着卢蔓跑死了三匹快马,去求卢蔓的师父药王出手救治。甚至威胁药王,如果不拿出千年血灵芝救命,你在有生之年一定杀尽药王谷所有人,给殿下陪葬。”

    “那个时候,你可以为了殿下的性命付出一切,为什么今天你会捅殿下一刀?”

    周林并不在乎石静是否回答,接着说道:“殿下十八岁失去了所有的亲朋好友,甚至被迫给自己的亲姐姐喂下毒酒。行尸走肉般被囚京都三个月,又被赶出京都,贬去了西北,临到西北军营又不得不喝下那杯送行酒。”

    “如果没有你,没有卢蔓,没有那株千年血灵芝,殿下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西北军营四年,殿下用最快的速度掌控了西北四十万大军,百般筹谋,才能重回京都,成为这万人之上的五殿下。”

    “你我一路相随,不计功名利禄,不计生死祸福,殿下一个命令,可以将生命抛诸脑后。”

    “从攻入京都到现在,不过才八个月,才八个月而已。你们就能因为殿下不愿意继位,几次三番算计殿下!”

    周林不能理解,也无法理解:“她们着急,是因为知道殿下身体有所,所以她们害怕,害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得不到!”

    “一个个举着‘为殿下好’的旗子,恨不得殿下今日登基,明天娶亲,后天就生下来一个太女!”

    “石静,为什么你会和她们一样?”

    “我没有……”石静如此苍白的辩解着,“我和她们不一样……”

    “不一样?”周林半坐起来,惨笑一声,“你哪里跟她们不一样?”

    “石静,你我都知道,殿下从来没有想过把皇位让出去!”

    “你想让殿下尽快继位,是担心殿下身体有疾,如果殿下没有登基就突然崩逝,那殿下就连帝陵都不能入。”

    “所以你不甘心!”

    周林直接撕碎了石静自以为是的遮掩。

    “你不甘心殿下被史书工笔写成乱臣贼子,你不甘心殿下万一崩逝连帝王本纪都入不了。”

    “你想让殿下成为真正的帝王,成为堂堂正正顾氏江山的第九任皇帝!”

    “但是石静你忘了,殿下才是主子,你有什么资格替殿下做决定!”

    “你们所有人都怀揣着‘为殿下好’的私心,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殿下,殿下是不是愿意,是不是开心!”

    “明明一群是自私自利、自欺欺人的混账,却偏偏要去为难殿下,去强迫殿下接受!”

    周林吼完这一遭,似乎将所有的愤怒不甘都消耗尽了。站起身来,漠声道:“石静,你知道吗?我其实怀疑过你的。”

    “我了解你的习惯性情,你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我都能感觉到。”

    “可是你知道在客栈中,殿下是怎么劝我的吗?”

    【殿下说:“周林,石静她待你真的很好。你不应该因为不了解,就去怀疑她背着你做了什么。夫妻感情重在交心,重在维系。以后少瞎想。”】

    【殿下说:“你跟石静都是我十分看重的人,你们夫妻和睦,我以后也能安心。”】

    【殿下说:“好听的话就不用说了,你只要知道本殿对你们抱有的期望就可以了。”】

    而周林说了什么呢?

    【他当时很自信地回答了殿下:“殿下,属下和石静定不会让您失望!”】

    周林说完了这句话,眼泪再次不能控制地流了出来。

    随后他扯断了藏在右手护腕里的红绳,那是石静去年端午节送给他避五毒的五彩绳。

    周林扔到了石静身边,“石静,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再见陌路。”

    “今日之事,如果殿下要杀你,我一定会亲自动手。”

    周林走的决绝,没有回头。

    石静拿起了那枚五彩绳。

    石静学什么都很快,不论是武艺还是兵法谋略,但也许真的是天赋都用在这些上了,导致关于编手绳这样的活计,她怎么都学不会。

    最后只能用最简单的方法,编了两股红绳,成了一个手绳。

    周林当时很喜欢,他笑得很开心,之后也一直很小心地戴着,总是怕会不小心弄脏或者弄坏了。

    而现在,它被扔掉了……

    她也被扔掉了……

    罪有应得。

    石静只能想到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轰隆”

    “轰隆”

    “咔嚓”

    “……”

    石静张口好像说了什么。

    一道闪电击过,瞬间大雨倾盆。

    不论她说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

    六皇女府。

    顾晚宜在廊下悠哉悠哉地赏雨喝茶,觉得这雨来得还挺是时候的。

    下得赶路的人一身泥泞,下得唱戏的人继续哭嚎。

    啧啧,皇姐啊,你可得早些回来,不然这出戏可就不好收场了啊。

    顾晚宜心情甚好的哼起了小曲。

    “轰隆”

    “咔嚓”

    一声雷,一道闪电,中间似乎还有着其它的声音,哗啦啦的大雨就倒了下来。

    顾晚宜完全不在意地靠在椅子上,然后便看到一个身穿玄衣,淋湿了全身的人向她走来。

    那个人的脸令她无比熟悉。

    顾晚宜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分毫,笑着揖了一礼,“皇姐。”

    明明没有任何人证物证证明今天的事是她做的,可她还是下意识心虚。

    五殿下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晚宜,后面似乎有人在喊“主子快跑,五殿下她疯了!”

    “呃……”

    顾晚宜在那一瞬间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有强风刮过,“嘭”得一声什么东西砸到了墙上,又“咚”得一声掉了下来,“噗”得重重咳吐着。

    等她勉强清醒时,只能觉得疼,整个身体都在疼。

    然后便看到一双黑靴站在了她面前,顾晚宜缓缓抬头,看到了一双凤凰金瞳,没有任何情绪,似乎连蔑视都不配出现在她的眼睛里。

    接着便是一脚,接着一脚。

    她甚至不屑于同我说话……

    顾晚宜神志不清地想着。

    六皇女府的人想拦,但有胆量的几人已经被五殿下一脚踢得昏死在了这一路上,剩下的人最多也只是嘴上叫喊着劝着,却没有一个人敢舍命相救。

    周林到的时候,便是三三两两的婢仆抱着瑟瑟发抖,而殿下一脚一脚地往死里踢着顾晚宜。

    周林急忙抽出鞭子把顾晚宜拉出殿下的行凶范围,飞身向前拦道:“殿下,您这样会把六皇女踢死的!”

    五殿下抬眸,“让开。”

    周林跪地恳求,“殿下,您不能在六皇女府杀了六皇女。”

    五殿下已经背负了众多骂名,并不在乎再多一个残杀亲妹妹的罪。

    “滚。”

    周林咬牙阻拦,不肯相让。

    五殿下眼中金色愈盛,“你也要背叛本殿?”

    “殿下,周林永远不会背叛您的。”周林劝说着,“但是殿下,求您清醒一二,您大庭广众进了六皇女府,杀了六皇女,您真的要担上这杀害亲妹妹的名声吗?”

    五殿下不为所动,并且将周林掀翻了出去,继续向顾晚宜走去。

    周林突然大叫,“殿下,您不在乎小殿下了吗?”

    五殿下身形一停。

    “殿下,小殿下在等您回去。”

    “小殿下一个人在五皇女府,还在等您回去。”

    五殿下缓缓转身看向周林,在那一刻,周林甚至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五殿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那双金色的凤目看着他。

    周林好像被什么巨大的恐怖按住了全身,不能动弹,只有冷汗能自由的经过脊背。

    回神时,殿下已经不见了,周林差点腿软的跪下。

    周林知道这是殿下的暂时退让,不是真的就这么算了。顾晚宜蠢得被别人当枪使,自然得承受来自殿下的怒火。

    他得处理好今天的事,不能传出任何不利于小殿下的传言。还有关于小殿下遇险一事,多少人参与了多少事,也得尽快出结果。

    如果是从前,他可以和石静一起处理商量这些事,而如今……

    周林眼眸一暗,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便又成为了五殿下身边的贴身女使。

    他一个人又能怎么样呢?

    他一个人依然可以为殿下解决这些魑魅魍魉。

    ***

    第二天,五皇女府。

    五殿下看着躺在床上皱着眉神情不安的楼清,握着楼清的手,轻声说着:“别怕,我在这里。”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楼清似乎安稳了些,往五殿下这里靠了靠。

    大约一刻钟后,楼清睁开了眼睛,便看到有一双手端着碗给自己喂着药。

    难怪这么苦,楼清迷迷糊糊地想着。

    楼清往后摇头,不想再喝药了,却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传来,“乖,这得喝完。”

    这个声音真好听,但楼清还是皱眉嘟囔着,“不要,苦……”

    那道声音好像为难了一下,继续诱哄,“可是这个不喝你会难受不舒服的,就喝这一碗好不好?”

    “不要……”

    然后楼清便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贴在自己耳边,有什么气息微微拂过耳尖,有点痒。

    那道声音这么问,“那怎么样阿清愿意喝呢?”

    怎么样愿意喝呢?

    这么苦,他永远都不会愿意喝的。

    楼清以不说话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接着看到在他面前的一只手往下搂着自己的腰,颠了一下自己,他就半坐在了一个人腿上。

    楼清愣愣地偏头,盯着这个人看,简单的玉簪挽了头发,几缕短发掉落下来,脸色有些苍白,好像生病了,狭长的凤目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楼清觉得有些晕,这双眼睛好像要把自己吸走。

    他捂住了这双眼睛,凶巴巴道:“不准看!”

    睫毛轻轻扫过掌心,“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喘口气。

    楼清慢慢回神,他差点被这双眼睛吸走魂魄,他刚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能被这双眼睛一直注视,他可以付出所有,并且

    ——无怨无悔。

    楼清毕竟已经药浴过,媚毒也排得差不多了,睡了一觉,虽然刚醒有些迷茫,但如今也算是理智回归了。

    楼清摸摸地放下了捂着殿下眼睛的手,小声说道:“殿下,你把药给我吧,我自己喝。”

    五殿下眨了几下眼睛,楼清只觉得被睫毛扫过的手心在痒,五殿下问道:“醒了?”

    楼清点点头,五殿下犹豫一下,把药碗给了楼清,“一口喝完,就不会那么苦了。”

    长苦不如短苦,楼清直接一口闷了。

    楼清皱眉喝完,险些哭出来,为什么感觉比刚刚梦里喝的还苦?

    楼清心里没抱怨完,便见五殿下跟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块梅子。

    楼清张嘴吃了进去,并且表示可以再来一块。

    五殿下眼里聚了几分笑意,把衣袖里的果脯袋子都给了楼清,楼清抱着袋子吃得十分欢乐。

    直到五殿下盯了楼清吃完半袋子后,楼清后知后觉地注意到。

    殿下半靠在床头,

    他靠在殿下怀里,

    结果等于,他和殿下在一张床上,被殿下半抱着……

    楼清瞬间脸色爆红,默默放下了袋子,并且试图躺回被子里装死。

    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我会跟殿下在一个床上啊!

    我之前又在做什么啊啊啊!

    五殿下疑惑,“你还困吗?”

    不是刚睡醒吗,为什么又盖被子?

    楼清:……殿下,其实有的时候,我希望你并不要把所有事情问得那么清楚,比如我试图装死的时候。

    楼清看着五殿下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强行镇定道:“殿下,为什么你会在这?”

    “我担心你,就过来了。”

    楼清觉得刚刚的梅子有些太甜了,以至于他听到这句话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

    “殿下,其实我没什么大碍了。”

    五殿下看着楼清开心得样子,却垂下了眼睑,“对不起。”

    “我没有保护好你。”

    “这不是殿下的错,殿下又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而且殿下不是第一时间来保护我了吗?”楼清不在意地说着。

    “可你遭受这样的劫难,如果起因在我呢?”

    五殿下这样说道:

    “如果不是我贪心不足,你不会被牵扯进来。”

    五殿下终于撕开了她的本来面目。

    “你会进京,是我暗中引导的;顾晚宜求娶你,是我授意的。”

    “甚至顾晚宜皇宫会为难你,我也提前知道。"

    “我不想你嫁给别人,所以利用她们的算计将你困在我身边。”

    “我在暗地沾沾自喜,却忘记防备身边的人,让你为我的私心付出代价。”

    “对不起。”

    这个场景让楼清一瞬间觉得很眼熟,好像回到了五年前,这人也是这么苍白而无力地说着“对不起”。

    楼清不太理解,有些无力地问:“为什么现在跟我说这些?你明明可以永远不说出来的。”

    五殿下这个时候显得十分乖顺,有问必答,“你应该知道伤害你的人是谁,也应该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确可以隐瞒一辈子,但这个人是她放进心里的唯一,她不想让这个人稀里糊涂地嫁给她。

    五殿下抿了抿唇,更不想他以后后悔。

    气氛一时僵了下去,楼清问道:“顾晚宜是你亲自给我选的妻主?”

    楼清咬重了“亲自”两个字。

    “是。”

    楼清很想平静地问面前这个人,但他终究还是颤抖着声线质问道:“你知不知道那顾晚宜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你给我选得那个好妻主是怎么对我的?”

    “她给我下药,她骂我是无耻荡货,她骂我就是一个任人玩弄的贱人!”

    “为什么你会选一个这样的人成为我的妻主?你就是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别人?”

    “我是楼兰国的小殿下,不是非要攀着你,非要赖着你,我不是没有人要……”

    “我不是没有人要!”

    楼清越说越激动,最终气哭了自己。

    “不是这样的,楼清,你看着我。”五殿下急忙说道,“是我想要你。”

    “是我无耻,是我卑鄙,是我不甘心。”

    楼清推开五殿下,“你就是嫌弃我!你就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之前我问你是不是青鸾玉佩的主人,你怎么回我的!”

    “你说你不是,你说你从来没有去过西域。”

    “你不要那块玉佩,你不承认我们相识,你就是不愿意要我!”

    “我今天也不要你了,我不要你了!”

    楼清用力把五殿下往外推,边推边哭,“我不要你了,你走!你走!”

    “我没有不要你,楼清,你不能冤枉我。”五殿下握住楼清一双手,“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不要你。”

    楼清哭着看着她,根本不听她的说辞,“你不愿意走是不是?我走!我回楼兰去!”

    说着就要跑下床,五殿下一把将楼清按在床上,厉声道:“不行!我不许!”

    楼清被吓了一跳,一时竟然忘记哭了。

    五殿下脸色一白,下意识松手,“我不是凶你,你别怕。”

    楼清觉得殿下脸色好像有些不对,殿下却后退一步,“我走,你好好休息。”

    五殿下又离楼清远了一步,“你别怕。”

    你不能怕我,你如果怕我,我该怎么办?

    五殿下离开了寝殿,只留下楼清一个人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殿下怎么走了?她不应该哄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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