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茶将信取回来是第二天,惊蛰刚过,雨多,云昇本来不想出这个门的,可这信上的内容却如平地惊雷,将她一个幌子炸开来。
云昇木着一张脸喊住清音:“陈兮这会人在不在府上?”
清音正准备传唤午膳,“将军今早才从京郊大营回来,这会应当歇着呢,殿下先用膳吧。”云昇转头已经披好了斗笠:“不必传了,我去他府上用。春茶跟我过去,真是事赶人。”走到门口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回头:“去请陆姑娘,跟她说我在陈将军府上,动作快些。”
怕打扰陈老将军,云昇走了小门。陈兮原本拿了柄伞准备上外面接一接,刚踏上门槛就让已经走到门口的云昇给扯了回来,这个点正赶上饭点,桌上的东西都还没撤,陈兮将他桌上的酱牛肉拨一些给她,“不是去找付瑜了吗,怎么说的?”
云昇掏出怀里那封半个时辰前刚拿到的信,一脸严肃的看着他:“跟你透个底,别去我母亲那儿告我。”
“……什么底?”
“昨个儿我递进去的那封信,假冒了圣谕。”
陈兮一哽。“你冒充圣上从那个侍郎嘴里套话?这不是摆明了要被圣上抓个现行吗。难怪他交代的这么爽快。”
云昇拍开他夹菜的筷子。“听我说完,你猜那侍郎的主子是谁?”
陈兮无奈撂了筷子,“说话别卖关子。”
“珩王的弟弟宋致。”
陈兮一愣。“不是说他早就病死了吗,合着陛下藏人在宫里,里里外外都瞒,珩王不晓得是不是也瞒了。”云昇摇了摇头,“珩王没瞒,那毒是珩王送进宫里给宋致的,本意是让他下在圣上的点心里,所以才给珩王判的谋逆。”
陈兮接过她手上的信,细细看了一遍,“既是给陛下下毒,最后怎么又下给你了?”
珩王每半年给宋致递一封家书。经手的一直是春生手下的侍女,原本不出差错,这人却被珩王偷偷换了,将毒递到了宋致手中之后,宋致转头就背着珩王对东宫下手。
云昇夹了块糖糕进嘴,“你说圣上为什么藏人呢,一藏藏二十年,要让我猜,这人必定是犯了圣上什么忌讳,可是又不能随便杀了,不得不囚禁起来。”陈兮长出一口气:“我还是更想知道珩王为什么要给圣上下毒。以及,宋致为什么要背着珩王杀你。”
门外站着的小厮敲了两下窗台,进来同陈兮说了几句话,便将平川领了进来。云昇往后头挪了挪,给她腾了个位置。“你同她先讲,容我把这口饭吃完。”
早些年的时候,常氏偶尔进宫,云昇在圣上的太平殿外见到她,她正端着一个白瓷小碗,里面是一些肉沫,身后还跟了两只白猫。看到云昇的时候笑眯眯的招呼她:“殿下来啦,尝尝我带的羊肉汤吧,都是早上在府上亲手做的,王爷说我手艺不错呢。”
凛冬的时候,岭南那边大疫,常氏运了几车的物资过去,又带了大夫亲自去了一趟,折腾了几个月才回来。珩王奏请的折子里,关于岭南大疫的举措,一大半都出自常氏之手。珩王府里南下的商队,过关的时候报常氏的名字,比报珩王的好使。
常氏的父亲在那个春天病逝。刚从岭南回京的她在胳膊上绑了一条白布条,替她父亲一手操办了丧事。长夜漫漫,停灵在堂的那晚,常氏守了前半夜,她哥哥守了后半夜,第二日一大早出殡,摔了瓦盆,家中两个孙辈执着引魂幡,带去葬在了南山脚下。
那年之后,还未过半百的她头顶却已生了白发,她的女儿心疼她,也开始学着管家,好歹分去了一些她肩上的担子。
宋南山便是那珩王与常氏所生的女儿。
自八岁将宋南山送入国子监,常氏在她身上花费了万千心血。先生们一个个请到府上来,巴望着巴望着,最后发现她真不是个读书的好料子。好在珩王看的开,不在乎他这个唯一的女儿能在课业上有什么成就,继续好好的养着罢了。
宋南山二十岁的时候,跟着她叔父去了蜀地,那一片气候宜人,物产丰富,最适合做生意。每隔一年,她便回京一趟,赶在小年前后回来,过了年开春就走。自打她第一年离京,常氏已经好几年不怎么见她,府里每日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珩王怕常氏一个人无聊烦闷,隔三差五的请些人来做客,权当陪着她说说话。
夫妻和睦,女儿也妥帖沉稳,一段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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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王与常氏成婚第三年,宋致行了及冠礼,依旧住在王府里。
圣上即位得早,身边除了几个侍君外没有妻室了。膝下无子乃是大事,大臣们谏言,珩王的弟弟宋小公子,及冠之年,玉树临风,丰神俊朗,家世、样貌,无一不是入宫的最佳人选。上元节这天,圣上与群臣游街,曲水池畔,华灯初上,见到了这位宋公子,当晚就命人将他接进宫内。
内院里为他建了个小点的跑马场,兵书堆了一屋子,全是从王府里带来的,圣上不吝啬为宋致花银子,不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王府的脸面。自宋致进宫后的两年时间里,珩王一党凭借与圣上的这一层关系,已然能在京城里畅行无碍。
新历三年,也就是宋致进宫的第二年,宫里骤然传来宋公子病逝的消息。也正是这一年之后,圣上对珩王的态度急转直下,朝野之间对这样的转变措手不及,一时间出现不少如付瑜一般的中立派。
云昇出生在那年冬天。
她的父亲或许是后宫里的哪一位侍君,为防别有用心之人借着这个婴儿多做文章,圣上下令,将当时宫里的侍君全部送了出去。大臣们再劝圣上往后宫里添人,圣上不肯,从此专心致志地教养起这个唯一的储君。
十岁之前,云昇不被允许出宫,即便是出去也要圣上亲自带着。每日出行,身边必要贴身婢女随侍和护卫跟随左右。这样娇养长大的孩子,初时如混世魔王一般,谁的话也不听,每日每夜在圣上的寝殿里大呼小叫,皇城里遍地乱跑。长到十岁,却猛然变了一个人,不爱说话,不爱玩闹,又乖又懂事。
女大十八变,傅相用怜爱的眼光看待这位储君:“早些年怎么没发现呢,扈国公主当真是极其有教养的,能成大事者。”
十几岁的云昇乖巧的坐在圣上身侧,露出腼腆的笑意。
平川将看完的信顺手折起来。“珩王这会…是还在牢里关着呢?”
云昇掰着指头数日子:“七日,不出七日,我赌他绝对能被就这么放出来。”平川怀疑的皱眉:“谋逆大罪,不至于如此草率揭过吧?”
云昇支着下巴一言不发。“难说。”
倘若圣上不愿对东宫明示宋致的事,又不能对珩王案给出合适的交代。
云昇觉得,不能放任身边有如此大的一个疏漏。
“即便是圣上有意隐瞒······东宫的人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在圣上那里钻到空子吗?”
云昇冷着脸笑道:“我还是太乖了。”
圣上让她不听不看,她便真的不听不看,十几年来,云昇从未关心过皇城背后的秘密,圣上身边不曾有她的眼线,朝廷之上没有她的势力,民间没有她的私业,倘若谁有野心,她可以轻而易举的变成任何人的傀儡。
可是她头顶的那把铡刀从未放下过,现如今正悄无声息的贴上她脖颈。
陛下有私心,篡养了野兽。宋致的那杯茶明晃晃搁到她面前,如一声平地惊雷,将她安然的前半段生活瞬息打破,迫使她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