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马车停到了将军府门口,清音悄悄凑到她耳边说:“傅相和大理寺卿刚刚已经进宫了,大理寺这会将珩王带了出来,这会人都在殿里。”
平川的发梢让雨沾湿了点,从背后看有些略微的打结,云昇拿帕子给她擦干净,将打结的头发捋顺。平川问她:“要我陪你去吗?”云昇笑着摆手:“不用,你到东宫偏殿等我吧,外面还下雨呢。”
“等这次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们偷偷去一趟南诏,我想去骑马,想喝那边的茶,我真的好像出去玩啊。十七,你连皇城都不怎么出,你不觉得无聊吗?”
云昇笑着坐回去:“你能去南诏?那边这会正乱着。”
平川试着重新挽好那缕不太听话的头发,咬牙切齿的说:“去,怎么不能去,我就要偷偷跑掉怎么了,今晚我就要回去收拾行李。”
云昇捂着眼睛笑。
大殿里燃着香,底下押着的珩王身后站了两个带刀侍卫看守,付瑜正在边上跪着回话。云澈坐在堂上,手里正捏着那封云昇假冒她之名递进牢里的信。云昇缓步走上去,静静跪在云澈身边,倒了一杯新茶,递到云澈嘴边,低眉看着她。
云澈没接。“放那吧。”
信纸在手中翻了几个来回。云澈神情中带着些玩味的笑:“这篇字写的不错,傅相来看看,比前些日子临的那些个帖子好多了,是不是?”
傅相作势瞥了一眼,附和两声,又坐直了身子。
云澈眼中笑意不减。春生将殿外候着的人带了上来,轻轻瘦瘦的,身上只几两肉,气色看着不太好。云昇没看他,安静的跪坐着,轻手轻脚地整理着案上纷乱的折子,像个犯错的孩子。
“那个侍郎怎么跟你回的话?”
云澈拿起那杯茶,捂在手里暖着手,眯起眼睛像狐狸一样的狡黠:“我想想,宋公子的身份你想必已知道个大概了。”
云澈认真的看着她。“我要同你说一些事情。”
快说吧,快说吧。
傅相的眼光扫过来时,她习惯性的低下头,两只手安安分分的搭在膝盖上。
“他是你的父亲。”
云昇诧异地抬了下眼睛。
云澈登基的第三年,珩王将宋致送进宫里,可宋致根本不爱她。也许他对云澈有感情,那感情或来源于生活,或者是他自我的责任感作祟,这些维持不了他要在皇城里要度过的日日夜夜。皇宫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不合适。
宋致提出他的念头的时候,云澈很恼火,那时候常氏惹怒了她很多次,这个连名字都快被人遗忘的商妇,一步步走到人前,走到京城里风云诡谲的政斗之中,利用她手边所有趁手的资源,不动声色地把控朝堂。而她责罚常氏,甚至还要顾及珩王的脸面。
岭南大疫的时候,云澈正忙着处理前朝的烂摊子,对那疫病不知该怎么下手,珩王的不少提议说的不错她便用了。常氏从岭南回来,忧心忡忡,进宫见她时道:“妾此次于岭南,所过之处饿殍遍野,哀鸿一片,妾不忍见百姓疾苦,愿替珩王殿下请命,请陛下授予珩王殿下治理之责。”
傅相听闻之后,也进言:“岭南大疫不可马虎,珩王愿为朝廷分忧,是国之福泽啊。”
云澈气的当场将砚台砸了粉碎。
珩王在朝廷上的话语权太多了。作为新皇,她的威严不够,决断也不够,珩王或许做不了有野心、有能力的权臣,可常氏太会做事,她轻而易举地为珩王和她的女儿争取到了半数的拥护者。一个外姓臣子,胆敢翻弄她的朝堂,挑战她作为帝王的威严。
岭南的事还是交给了珩王,常氏在背后协理,疫病花了一年时间渐渐平息。有一日傅相见了进宫面圣的宋南山,欣慰不已,夸赞道:“如此一表人才,果然有珩王殿下的影子在身上。”
云澈看向宋南山的眼色骤然冷了,仿佛看到了下一个珩王。
宋致进宫前,在京城里是有名的公子哥,样貌俊美,性子也有趣,每日游山玩水,受到不少官家小姐爱慕。
不过宋致的性子,看不上官家小姐的刻板拘束。有段时间,他同段家小姐走的很近。
可这事最后并没有什么着落。段小姐是商贾之女,哪怕常氏也是商贾之家出身,可她也要考虑清楚这背后的利害。更何况,段小姐无意于宋致,她更垂青左丘家与她门当户对的长子,同为商贾之家,她更能如鱼得水,不必受困于出身地位。
段小姐在他入宫前便嫁了,过的安好,他也不便再挂念。
岭南大疫刚过,段小姐便病了。这病来势汹汹,府上大夫请了几轮,没曾见好,说是恶疾。又过了半载,去看的人只说,时日无多了。
宋致在宫里,打通了自己身边的下人,寅时一刻开宫门时,混在最早出宫门的队伍里,不做声的跑了。
傍晚闭宫门之前,宋致紧赶慢赶回来了。司南阁里灯火通明,宫人们肃穆而立,不敢喘息,低着头站在那里。殿前的屏风上映出个熟悉的影子,随着烛火一晃一晃的,宋致心中一紧。
云澈背着身子,手中摩挲着那柄当初她找人为他打的一把唐刀,口中道:“段小姐时日无多了,你想陪她去吗?”
宋致哑然:“我只是送一送她。”
云澈猛地挥手,刀锋横在了宋致颈侧:“我也送一送你吧。”
云澈还是没舍得杀他,将他关在了玉笙楼里。对外只说宋公子患了急症,没治好便死了,然后将服侍他的一众人等全部送去了掖庭秘密处理掉。珩王得召入宫时,云澈的婢女将宋致身边下人的口供递给了他,问道:“宋公子不懂事,可陛下仁厚,愿意饶他性命,珩王殿下知道该怎么做吧。”
珩王跪下道:“臣不敢包庇,请陛下责罚。”
云澈倒是想拿宋致当人质,可惜珩王听取了常氏的意见,不怎么顾念他弟弟的性命。
时隔半月,云澈发现自己有孕了。
为了不让珩王成为皇子的伯父,更要提防他背后那个善权的女人,云澈伪造了自己有孕的日期,又从后宫里随便拉了几个没有背景的侍君养在寝宫的偏殿里,等公主出生之后便将他们送出宫,找人偷偷杀了。可珩王和宋致猜的到那孩子是谁的。
囚禁二十余载,宋致对那个孩子满是厌恶,连带着对圣上的怨恨。二十年,云澈对宋致那点不轻不重的情感,一点点攒成了心结。
云昇的出生却使得常氏产生不该有的想法。
一个与珩王有血缘关系的皇子,一个皇城里唯一的、无可替代的储君,一个心思单纯,不善言辞,温顺得像羔羊一样的小孩。
于是她把信和毒药包在带进宫的食盒夹层里。她想由宋致之手杀皇帝,没人会知道皇帝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等云澈死了,珩王可以扶持云昇即位,宣布他的身份,珩王就不再只是外姓臣,宋南山也便不再只是外姓臣的女儿。她想让云昇做一个傀儡皇帝。
囚禁二十载,宋致从那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变成形容枯槁的疯子。他也许还在乎自由,可是这二十年,一年一年,将他的退路逼近。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他回不了头,再也做不成他心目里想成为的样子。
他知道东宫里住着的人是谁,他要杀这个不该留下的血脉。
在他眼里,倘若云昇死了,他也难活,他就是想看看云澈费尽心血培养长大的这么一个孩子,他们俩的孩子,让他害死了,不知道她会是什么脸色。
常氏将东西交到他手中时,他一度无法抑制内心中的狂喜,缜密而谨慎的布置好,等待着公主的死讯。
可是失败了。
一个没什么谋划的疯子,做事情又能有多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