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集院红叶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处空荡荡的房间,装潢极像时代剧里出现的风格。有两个人正坐在中间争吵,但内容全然听不清。她很少做这么“热闹”的梦,因此拼命竖起耳朵想知道,然而两人吵着吵着便不欢而散,她也从梦中猛然醒来。
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帘,陌生的簌簌声落入耳中。她转头,瞥见朝四面八方翘起的黑色发尾,脱口而出:
“呀,海胆。”
“……”
随即收获更加熟悉的白眼一记。
慢半拍意识到面前的少年是谁,她不由把被子拉上去,只露出眼睛道:“对不起,脑抽了。”
“我看也是。”
伏黑惠没好气地回敬。
“可是伏黑同学为什么在我的房间里?宿管阿姨没把你逮出去吗?”
“你是睡得最久的那个。我们说好轮番过来守着你,现在刚好到我而已。”他叹了口气,“有力气吗?我去叫钉崎过来吧,女生之间更好说话——”
“伏黑同学!”她立刻抓住少年,“你姐姐……”不料一阵天旋地转又把她送回平躺姿态。
伏黑惠无奈,只好解释了一下她昏睡这十小时里发生的事:特级咒灵被祓除后,七海建人出现在现场,帮忙运送了伤员。宿傩手指正处于五条悟的保管之下,津美纪并没有苏醒的迹象,至于袭击虎杖的加茂宪纪——“五条老师说我们不用管。”他神情复杂地转述。
听完,伊集院红叶盯着天花板,喃喃道:
“他是来做什么的呢……”
“嗯?”
“我起初怀疑是总监部和他做了交易,毕竟这段时间不太平。可是,他嘴上说要杀虎杖同学,也没下死手,还有问的那些问题,怪得很……”战斗时无法分神思考更多,现在想来,同加茂宪纪的一问一答之间有太多的不明了,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问个清楚。红叶微叹,心念一转,看向不做声的伏黑惠,说:
“对了,伏黑同学,昨晚进领域前说的那件事,还作数吗?”
“……可是津美纪没有醒。”
“没关系呀,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野蔷薇和虎杖同学肯定也不会介意的。”
拗不过她的坚持,少年略显疲态地按了按左肩,最终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四个人踏上电车,一路摇晃着抵达位于崎玉市大宫区的公立医院。神奇的是,这一路上无论问什么问题,伏黑惠都如实回答了。从与禅院家的瓜葛,再到家庭组成,从并不普通的孩提时代,到更加叛逆的初中时期。通过他简短平淡的叙述,伊集院红叶逐渐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少年形象,依然是她熟悉的“伏黑惠”。她为此由衷高兴。
显然伏黑惠隔三差五便来探望津美纪,医护人员看见他都露出了友善笑意。来到病房前,他轻轻拉开门,窗前纱帘微动。这是一间朴素的单人病房,床头柜上摆着一束盛开的花。红叶把手里刚买的花递给他,由他负责更换,自己则走到病榻前,端详起伏黑津美纪的模样。
久未修剪的长发散在枕头上,面色微微泛白,五官与伏黑惠没有相似之处——然而额头上那奇怪且张扬的黑色图案尤为吸睛。
“伏黑同学,你知道这个图案是什么吗?是在你姐姐陷入昏迷时就出现了?”
“对,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五条老师曾经调查过,只说是由人导致的某种类似诅咒的标记,但由于诅咒一直没有发动,没办法溯源。”
标记。这笔锋尖锐的图案看起来很是不祥,且构成图案的咒力与津美纪体内流动的咒力颜色相同。难道五条悟的“六眼”没有看出这一点?而且伏黑惠说,津美纪一直是与咒术界毫无关系的普通人,那这咒力又是从何而来?
疑团之下还有棘手之处:尽管她看出咒力来源相同,却也无法从这茫茫人海中揪出真凶。
想到这里,红叶心下一动。
征得同意后,她伸手触碰图案,并睁大眼睛,注视伏黑津美纪的灵魂,试图打开视野,一如昨晚自己所做的那样。
是的,她并非什么都没思考过。昨夜在领域中,那一帧帧“虚影”均与两三秒后的“未来”分毫不差,这是否表明,这双眼睛可以看见“未来”?若真如此,那她能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以此看见“过去”?
但要重新调动感官并不容易。她发现自己怎么也找不回昨晚的感觉,努力“憋”了五分钟后只能放弃,在其余三人的注视中干笑了两声,说:
“对不起,没什么。呃,不过,我觉得我可以尝试叫醒她。”
伏黑惠一愣。
“真能办到吗?”虎杖悠仁探头问。
“嗯,她现在除了额头的标记外体征很正常,灵魂也很稳定。如果只是试一试的话……”顿了顿,她问,“可以吗?”
这是唯有他才能听懂的征求。
少年看了看病床上的亲人,张了张嘴,最后点点头:“嗯。”
当发现津美纪全身无异常时,红叶便有了八成把握。“魂赐咒言”的特殊性在于咒言对象永远是灵魂。她曾开玩笑地设想过什么时候不当术师了,或许可以每家大医院都走一遭,唤醒除脑死亡外的植物人,顺便赚点外快。
当然,也只是设想。她不是救世主,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醒一醒。】
如同被点亮般,少女的魂灵微微发亮。饱含自身咒力的话语钻入其中,洗净少女体内来历不明的残留咒力,额头上的“标记”也因此一点点消失。轻盈的色泽将少女包裹,犹如初生。
昏迷一年后,伏黑津美纪睁开了眼睛。
三人不约而同地悄悄离开了病房。坐在走廊的板凳上,女孩仰头望着灯管,本想梳理一些事,手机却在裙兜里振动不停。无奈,她表示去接电话,随后走进楼梯间,自然也就错过了医生护士鱼贯进入病房的“壮观”场面。
不多时,见伏黑惠退出病房,虎杖悠仁打了声招呼。
“医生怎么说?”
“要先做全面检查,如果检查没问题就可以转普通病房观察——怎么?”
“欸,这么平淡?”收回上下打量的目光,钉崎野蔷薇自觉无趣地噘嘴,“还以为终于能看见伏黑掉小珍珠了。”
“伊集院她人呢?”
忽略野蔷薇的调侃,伏黑惠左右看了看。
“走了啊。”
“……走了?”
“对,刚才接了个电话,就说有事要回家,好突然。”
“‘回家’?回青森?”
“是啊。哦,你看,发消息说坐上出租了,什么事这么急啊。”
瞥了一眼野蔷薇递来的手机,少年皱起了眉头。
钉崎野蔷薇又屈起手肘顶了顶他:“喂,记得回头好好感谢一下她啊,毕竟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
“……我知道,不用提醒。”
知道?我看你是什么都不知道。
野蔷薇撇了撇嘴,把心里话咽了回去。
将近四小时的新干线接着约一小时的公交车,时隔四个月,伊集院红叶回到了青森近郊山中的伊集院家。
一口山湖最先映入眼帘,其次是坐落湖边的房屋,随意延伸的庭院并无明显边界,品种各异的秋叶树沿湖、沿路,旁人看来熙熙攘攘,在她看来却是一贯沉默地与湖对望。
忽然想起自己从没有给朋友们拍过这里的照片,虽说早已看惯,筵山这个时节也恰好秋意盎然,不过“红叶映湖”才是近两年讨论的重点,于是她举起手机,刚按了两下快门,就见屏幕里的人影由远及近,伴着一声熟悉的呼唤。
她微微一笑:“康子阿姨,我回来了。”
快五十岁的安藤康子连声应着,将手里早已备好的外套搭在女孩肩上。“一路过来累不累?外面凉,还是快些进屋吧,喝口茶暖暖身子,大家都在等你呢。”
关切的色彩从阿姨温暖的手心与外套漫过来。
“好。”
还未发出的照片停在了相册里。
穿过走廊,走进卧室,木质地板嘎吱作响,陈旧气息无孔不入。一眼便看见叠在被褥上的衣服,她忍住叹息,脱下高专/制服,又因依然无法自力系腰带而叫来阿姨,二人合力才将这身象征家主的黑底红纹和服穿戴完毕。盘起麻花辫,插好发簪,镜子里的女孩又回到了上京前的模样:少言寡语,了无生气。
还以为……稍微会有点变化。
她怔怔地想。
被催促着一路走入会客室。伊集院家的人见她推门进来,有的绷紧了嘴角,有的缓和了神色。按礼节向各位长辈鞠躬后,她坐在“上座”。左手边的男人招呼一声“那就开始吧”,标志着许久未办的“家族会议”正式开始。
说是家族会议,其实到场不过十二人,有外婆那辈的血亲开枝散叶后的子嗣,也有母亲那辈的兄弟姊妹,平均年龄四十岁,除她以外不见年轻面孔。起初是寒暄,询问她在高专的生活——恐怕主要是想揣测五条悟的动向,不过她也不清楚——再批判几句当年执意与咒术界签下协定的母亲,被制止,又沉默几秒,再转向下一个话题。这两年最常被端上桌的是旅游开发,因为县政府一直计划将这附近当景点宣传,从母亲去世前就每年发邮件、打电话地询问协商。不知母亲怎么想,不过大家最开始都是拒绝的,直到常年在东京搞房产的小舅亮出一叠PPT,假设打造景点将获得多少收益,可减轻多少目前的修缮支出及人员维护成本后,赞成的声音便逐年增多。
当然,坚持“伊集院家不可以这种形式为世人所知“的亲戚依旧占半数,因此争论并没有结果,甚至还因为彼此对伊集院家的支持谁更多一点谁更少一点而吵起来。
她感到窒息。
在这说不上宽敞的房间里,电灯仿佛摇摇欲坠。男男女女你一句我一句地打断对方,又被对方打断,没有人提及历史,但所有人都在谈论过去。质疑与愤怒从张张合合的嘴里迸溅而出,沾在她的肩上、手上,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刹那间,她看见虚影。
起初是坐在这里的母亲,身穿深色制服,高束的马尾如同本人一样干练。然后是去世多年的外婆,黑色和服将这个尚未彻底老去的女人衬得肃穆。接着是两个陌生女人,一个穿黑色,神情凝重,另一个穿白色,神色淡然。
——你当真还要继续为这乱世奉献自己?
——因为无人可为,此事非我不可。
——我不明白。五百年一变,一变五百年,这偌大的薨星宫造出来,说是纪念藏身,实则镇压囚囿。人人都尊你是万物之源,人人都不识真正的你。谁还记得你也是术师,你也是人?
白衣女人笑了笑。
至少你记得。或许下一个五百年,我还会遇见你。
“……红叶,红叶?!快叫人,她晕倒了!”
再次醒来时已是晚上。
刚想坐起来,房门便被打开。“醒了?”从门外探身进来的女性亮出一头利落短发。“……啊,小姨。”红叶抓了抓被子。
“要坐起来吗?我帮你吧。”刚才同坐一张桌的小姨——伊集院真奈香主动扶她坐起身,并从旁边的椅子上捞起高专外套,披在她肩上。
“我是……晕过去了吗?睡了多久?”
“嗯?没事,就一个多小时。”
“对不起,都怪我,会议没能正常结束。”
“道什么歉啊,你不也看见了吗?吵来吵去的,就算你不晕倒也不会有结果,真不知道这破会有什么好开的。”
真奈香并没有继承术式,咒力量较低,说起话来随性不少。她比自己的姐姐更早离开伊集院家,在外定居后便仅是逢年或大事才回一趟。女性一屁股坐下,从裤兜里掏出烟与打火机,刚想点燃,看了一眼红叶,又收了回去。“要喝水吗?我让康子姐给你倒一杯?”她问。
红叶摇摇头。
真奈香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红叶看向她。
“真奈美也那样。”她比划了一下,“眼睛发光,你知道吧,跟夜间模式拍猫狗似的,纯发光。你晕倒前的样子很像她,所以我看得出来。”
不由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红叶有些困惑地吐露:“我是最近才发现,好像能看见一点原来看不见的东西,也尝试过还能不能再看见,但是失败了。不过,刚才在那里,我看见了妈妈和外婆……”
无心栽柳的结果就是还看见了两个陌生人与熟悉的地名。她不敢确定,所以没有说,而是问道:“小姨,我妈妈她……有没有和你说过自己看见的东西呢?”
“真奈美?怎么可能!”真奈香“哈”地笑了一声,“你妈妈是出了名的‘什么都自己扛’,不管是眼睛的事,还是当家主的事,从来没和我抱怨过一句。”笑意很快便沉了下去,女性用手梳理着发丝,冷不防地问:“你知道真奈美当时生下你以后不愿意再生,这件事闹得有多大吗?”
红叶抬起头。
“她当上家主,签完协定,就去高专了,在那儿认识了一个普通人,结了婚,生了你,”真奈香看向她——抑或是通过她,看向血脉相系的故去的姐姐,“我真是服了她了,上一年刚说自己结婚,翻年就掏出一个你。”
后来家里要男方入赘,否则就离婚,还要她再生,害怕伊集院的血统不会在你身上显现。真奈美跟你的外婆还有那帮亲戚大吵一架,最后只离了婚。不知道是男方主动提出来的,还是她不想拖累男方。
不过哪种都说得过去,毕竟哪个正常人会想来这个家呢?
……
回过神来时,伊集院真奈香已经离开了。安藤康子在之后进来,为红叶端来热气腾腾的晚饭。她几度看向阿姨,却不知该说什么,面对阿姨投来的询问眼神,只好摆手作罢。
不知过了多久,不断振动的嗡嗡声打断了思考。她这才想起自己回家后便没有看过手机,拿起一看,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令她又是一愣。
“喂?我是伏黑。”
伏黑惠的声音听起来莫名清晰。
“啊,嗯。有什么事吗?”
“……还以为这个点你已经睡了。”
想睡也睡不着啊。她暗暗苦笑。“没有。回家后有点忙。伏黑同学是有什么急事吗?新任务?”
“不是。”少年立刻否定,顿了顿,说,“津美纪的检查一切正常,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了,再过两天就能出院。”
“真的吗?太好了。”
“她说想见见你。要是你——”
“可以呀。”
“抢答啊。”
她嘿嘿一笑,把面向山湖那侧的门开了一道缝,坐下后说:“我也想和伏黑同学的姐姐聊聊天嘛,感觉我们会合得来。”
山风萧索,湖面漆黑。
伏黑惠不置可否,又沉默两秒,才问:“你……还好吗?”
“嗯?”
“刚才接电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
他怎么发现的?她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我没事”这三个字。捻着衣摆,她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伏黑同学,我可以问你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吗?”
“你说。”
“你恨不恨你的父亲?”
这实在是个唐突又冒犯的提问。
但她总是想起这天早上,他在电车里平淡地提及自己的父亲,在他六岁时便抛弃了他与姐姐,继母也消失无踪。很难想象那样小的两个孩子该如何靠仅剩的钱养活自己。应该是会恨的吧。红叶试图代入想象。
而听筒那端沉默片刻,再回答时依然无波无澜:“真要说的话,其实没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
“五条老师还没找过来那阵,家里开始缺钱,的确恨过他,后来听说我被他卖给了禅院家,第一反应也是‘有没有搞错’。不过,一切都过去了,我那个亲爹估计现在也在某个地方活得上好八好的,就算了吧,懒得计较这么多了。”
红叶不禁感叹:“你好厉害呀。”
“……这有什么厉不厉害的。”
她笑了笑,又想了想,“我也可以吗?”
“可以什么?”
“对一件隔了十几年才知道的,好像很重要的事,没有特别的感受。”
说出来自己都觉得绕,但她并不想拿家里的事打扰他。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小姨要在母亲去世后才道出往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对一个十三年来都将女儿抛弃在老家的母亲做何感想。
五条悟说得对,她是在回避。哪怕进高专前的确是想寻找母亲生活过的痕迹,她依然迈不出那一步。
那端又是一阵无言。她蜷缩起来,下巴放在膝盖上,隐隐能听见他的呼吸,规律而平缓。他一定是在宿舍里吧,可能还戴了耳机。不知他能从她这边听见什么,山里日渐冷肃的风声吗?还是说,也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呢?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伏黑惠说:
“‘不选择原谅也是独属于你的善良’。”
“什么?”
“……津美纪以前说的。”似乎是在字斟句酌,他停了停才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没有感受就没有吧,不用逼迫自己。”
她轻轻笑了。
“嗯,谢谢你。”
“没事。对了,你什么时候回高专——钉崎刚才在群里问。”
没有察觉他奇怪的停顿与补充,她“啊”了一声:“糟糕,我一直没看群。票已经买好了,应该明天中午到车站。”
“到时候我去接你吧。”伏黑惠紧接着说。
“……嗯?”她愣住。
“嗯?”他不解。
下意识觉得自己听错了,红叶忙说:“我自己可以回高专的。开学那次就是你来接我,这次不用麻烦你了。”
“没事。把车票发给我,明天我在出站口等你,”少年难得加快了语速,“快一点了,你也早点休息,挂了。”
“欸,伏黑同——”
真挂了。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伊集院红叶傻了眼。脑筋还没转过弯来,手机屏幕就又亮起来。这次是野蔷薇发来的消息了,小动物流的眼泪淌了一整屏。她赶忙安抚好友,犹豫了一下,才把车票信息的截图发给伏黑惠,消息状态一眨眼就变成“已读”,并附上了一句“收到”。
她试着再发给他一张“晚安”的表情。
这一次,少年的回复倒是过了几分钟。一张同样说“晚安”的狗狗表情映入眼帘,长得颇像玉犬。她偷偷笑起来,盯着与他的聊天界面看了片刻,才满足地关上门,钻进被窝。
一夜无梦。
尽管这场临时的家族会议开得并不顺利,也并没有真正决议出什么,但作为她数月不曾归家的“补偿”,长辈们似乎就此满意,没有再在回高专这件事上为难她。
临走前,康子阿姨念叨着降温了,又为她装了一小箱厚衣服,送她上了车站。从乘客稀少的公交车到空位居多的新干线,她竟觉得这一路比家里敞亮许多,面对残留在车厢内的情绪也没有产生特别反胃的感觉。
一遍遍地打开与伏黑惠的聊天,总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既然要见面了,不如当面再说。就在这样反反复复的行为中,她离东京越来越近。
终于,下了车,乘坐错峰地铁抵达熟悉的新宿站。习惯性迈向最开始的出站口,刷卡出站,把行李箱停在一旁,她正想发消息说自己到了,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几个小孩,刚好撞在她身上。身体一晃,手一歪,眼看手机比人先摔下去,电光石火之间,一只手从旁稳稳接住了手机,而她自己也靠进了一个怀抱里。
伊集院红叶愣愣地接受小孩的道歉,又愣愣地抬起头。伏黑惠把手机还给她,见她还在发呆,便皱眉问:“怎么,撞到哪儿了吗?”
“呃,没有。”
“那就好。走吧。”
放开她与接住她是相同的漫不经意。
一晚未见的少年替她提起行李箱,和她并肩穿过人行道。奇怪的是,他今天是独自来接她的,更不打算再临时让辅助监督来接他们回去。他问她要不要坐出租,她说电车就好。他却沉默了一下。
“你坐电车不会不舒服吗?情绪啊灵魂什么的。”
“习惯了就还好,没那么难以忍受。”她好奇地打量他,“伏黑同学怎么知道的?”印象中她从未对伏黑惠说过这件事。
“……钉崎昨晚告诉我的。”
她恍然大悟。昨晚野蔷薇问她要不要去接,自己顺口说了伏黑同学会来,换来的则是野蔷薇整整三行的省略号。
通往郊外的电车站台上只有她与他。
在等待的间隙,红叶想起了那件被短暂抛在脑后的事,不由有些歉疚地开口道:
“伏黑同学,我有件事想和你坦白。就是,后来我仔细想过了,就算没有我的术式,你姐姐迟早也会醒过来的。”
那图案虽说是一种诅咒标记,却并非造成津美纪昏迷不醒的根本原因,徘徊在她体内、无处可去的陌生咒力才是。而那股咒力就算不借助外力,迟早也会散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也就是说,我其实是变相给她打上了伊集院的印记。昨天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真的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忍不住低下头,不敢看他。
短暂沉默后,伏黑惠忽然问:“那天晚上在桥下,你是不是说过让我快逃?”
“啊……啊!!!”
脑海里飞速回想起那场战斗,她后知后觉地扒住脸。对啊,她还直接对他用过咒言,岂不是“罪加一等”了?!
“所以我也有?”
她端详一番,果真发现了熟悉的“裂缝”,顿时欲哭无泪,“有,很浅,对不起……”
他“哦”了一声。
奇怪,这两天不知说了多少个“奇怪”,但她还是得说,他并没有生气。淡淡的色彩轻轻围绕周身,越发乖顺且不外溢。
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还不清楚灵魂印记的含义?是她解释得不够直白?思及此,红叶严肃道:“伏黑同学,我没有在开玩笑,严重一点来说,你甚至可以把我的咒言当成一种‘诅咒’。不过你和你姐姐灵魂里的印记都很浅,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淡化消失。真的很对不起,我以后一定——”
“别道歉了,我知道。”
少年微微低头,把嘴埋进了衣领里,没有看她。
“有就有吧,没关系。”
那一刻,伊集院红叶睁大了双眼。
注视他,注视从他灵魂中缓缓浮出的晶莹。电车进站的提示音叮铃铃地震耳欲聋,从树上惊起的鸦鸟哑着嗓子飞过。她在轰鸣中听见无限放大的心跳,在无言中看见同样从自身飘出的透亮情绪。
她从未如此看透自己。置身于潮涌的思绪里,一度忘记如何呼吸。
“伏黑同学——”
你是不是……
减速驶入的电车停稳到站,车窗映照出少年走向车门的身影,以及跟随其后的女孩通红的脸颊。稍微隔开一点距离,与他坐在同一排座位,她始终没有问出那句话。因为太害怕,也因为她终于懂得了小泽优子的心情。
只载了两个乘客的电车一刻不停地驶向筵山,距离目的地还有四站。
真希望就这样……永远都到不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