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睁开眼。
淡淡的消毒水味从梦中钻出。无下限术式开始运作。六眼将信息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大脑。而他只是望着天花板,片刻后才转头,看见正在抽烟的同窗。
他问:“硝子,你换牌子了?”
她说:“稀奇,你居然会注意我抽什么烟。”
“欸,歌姬之前也这么说。在你们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白毛混账一个。”
“哎哟,好狠。”
嘴上这么说,他却没有做出相应的表情。从病床上坐起身,他伸了个懒腰。见状,家入硝子又说:“下次要睡觉回你自己家睡去。我这里是医务室,不是你的休息室。”
“瞧你说的,我这不是觉得家里不好睡才过来的嘛。”
“这是你自己非要干的,事到如今可别赖别人。”
男人模棱两可地笑。
朝烟灰缸点了点烟头,向来不关心咒术界的反转术式持有者垂着眼说:“我听说加茂乱了。”
“是啊。不觉得好笑吗?越是老旧的东西,破坏起来就越轻而易举,跟推多米诺骨牌没两样。”
“你的意思是继续?”
“哦,那得看那帮老东西准备怎么出手了。”男人随手抓起一把废弃的手术刀,以咒力将刀刃悬空向下,精准停在指尖上方一厘米处。“噔噔!达摩克利斯之剑,五条悟版,怎么样,帅不帅?”随即骄傲地展示给她看。
家入硝子为同窗那若有似无的智商深深地叹了口气。
三天前,加茂家预定的继承人突然宣布自己不会继承家主一位,并正式离开加茂家。对御三家中最守旧的加茂家而言,这件事可谓一记重创。传闻现任家主的正室生不出嫡子,因此将加茂宪纪这个侧室的儿子自小作为嫡子培养,这下“嫡子”离家,短时间内无法再从头培养或寻找一个“替身”。加茂家虽极力压制消息传播,然而各种传言已不胫而走,以至于传进她耳中。
是挺好笑的。传承千年的御三家之一就这么乱了套,足见整个咒术界有多固步自封。
而这样的封建做派,究竟牺牲了多少人,又即将祸害多少人呢。
家入硝子没有说话。
她心里清楚,她想五条悟也心知肚明。
不同于步步为营的成年人,高专学生并未受到太多影响。学业与任务堪比两座大山,瞬间扑灭学生们对咒术界动向和御三家丑闻的关心。
但说实话,红叶自己是毫不在意这些的。从小大门不出使她惯于读书,与同窗关系亲密令她处处受关照,销毁手指一事也渐渐进展过半——假如不去思考之前“看见”的一切,那她的高专生活堪称快乐无边。
然而,快乐的背后依然埋藏着焦虑。
她忘不了母亲的身影,忘不了小姨说过的话,还有那个关键地点:薨星宫。这是唯有咒术界的人才知道的地方,它向来是神圣的代名词,天元大人是它唯一的居住者,而它甚至就建在筵山地下!好像只要她想,就随时可以一探天元——即“万物之源”。
那么,她想吗?
……
当然,她也想过求助身边人。排除掉话里话外必定会提起母亲的五条悟,以及平日里一再告诫不要滥用术式的家入硝子后,在为数不多的朋友中,对历史可能有所了解的人只有钉崎野蔷薇与伏黑惠。
……而她真的可以依赖他们吗?可以把自己当前遇到的,与他们无关的问题一股脑倾诉出来,然后目睹对方困扰的表情吗?
她不知道。
伊集院红叶平生第一次这样迷惘,犹如置身崇山峻岭之中,不见天地。
那就试着将山岭暂时抛至脑后吧。
毕竟今天可是重要的日子!
此时此刻,伊集院红叶正与钉崎野蔷薇激动万分地躲在墙角后。
她们各自换上衣柜里最不起眼的衣服。为了乔装得更彻底,红叶还买了一顶黑帽子和一副墨镜,然而在出门前被野蔷薇否决了。
“好,进电影院了!”
野蔷薇探头,确认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影院后,和红叶一起站到了售票窗口前。小泽优子说看虎杖同学想看的电影就好,所以他们选的是一部刚上映不久就差评如潮的B级片。野蔷薇一脸嫌弃地报出电影名,红叶则问这个场次剩下还有多少张票。售票员愣了一下,迟疑地回答。随即,红叶从兜里拿出了二十张福泽谕吉。
野蔷薇接过话头,问:
“包这场够吗?”
——我觉得那个售票员肯定也很不理解,怎么会有人为一部烂片包场。
以此感想作结,两人溜进了电影院。这场赶得正好,既接近放映时间,又没有几个观众。咒术师的“职业病”使她们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顺带收拾了一下沿路的低级咒灵。好在这家电影院规模小,且应该不是近几年新建的,放电影并不采用线上系统统一调配的机制。趁没人经过,她们成功撬锁,钻进了放映室。
“啊,完了,看不见。”
踩着板凳把单筒望远镜往放映口送,野蔷薇看了片刻便下来,颇有些懊悔地说,“不该过来的。”
“那……再过去?”
“算了。刚才瞥到那两人坐在当中,周围也没人。我俩再去就太突兀了。”
拍了拍被自己踩过的凳子,又搬来另一张椅子,两人并排坐在放映机前。高性能的氙气投影灯正不断送去画面,红叶呆呆地盯着投影灯附带的小屏幕,下方隐隐传来影片声效。自从进入高专后,新奇体验比比皆有,今天更是新奇之中的新奇,倘若被人揭穿,说不定都要去警局走上一遭。
不过她不后悔。
尽管不后悔,却仍是有些好奇。于是她问:“野蔷薇为什么会和我成为朋友呢?”
“什么‘为什么’,好奇怪的问题。”手肘抵在翘起的大腿上,手支着下巴,野蔷薇转头看她。
并拢双腿,伸直腰背,红叶说:“就是有点好奇。以前没怎么交过朋友,唔,也可以说是没机会交朋友?啊,要是不想回答——”
“交朋友需要理由吗?”野蔷薇歪着脑袋,“硬要说的话,是因为你不会区别对待虎杖那家伙吧。”
“和虎杖同学有关系吗?”
“嗯。我不区别对待,不代表别人不会,你也见过真希姐的那个妹妹,那个三年级的混混,还有那个加茂,都摆着一副臭架子,动不动就把‘宿傩容器’挂在嘴边,给人贴标签,搞孤立,这跟我老家那个破村子有什么区别。你知道我是从乡下走出来的,当初不想待在那里,就是因为受够了那种氛围。”
她知道。早在一两个月前的某天晚上就与野蔷薇聊过这些。野蔷薇讲盛冈市的乡间村落,自己则挑挑拣拣地提及青森的家。说来并不公平。
她抓了抓裙面。
“我选择来高专,也是差不多的原因。”
“我知道。”
“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了。”
“嗯?不知道什么?”
“以后的事。”
好友愣了愣。
都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可是“以后”真就那样遥远吗?五个月前,咒术高专刚独立半年,两面宿傩的手指还有十三根,御三家仍稳坐钓鱼台、不闻窗外事;五个月后,高专与高层的对立日渐激化,五条悟正在评估现有的战力,制定祓除诅咒之王的对策,加茂家的丑闻也人尽皆知。
而她自己呢——不再只懂得观灵魂与情绪,或许发现了更多秘密,或许觉醒了更多能力。
一时间,无数选择摆在面前,似乎每一个都能通往迥异的未来。
但这双眼睛偏偏不会在这种时候展示“答案”。
“野蔷薇想过吗?总有一天我们会毕业,毕了业之后呢?是正常升学,找一份工作,还是留下来继续当术师?”
而她呢?还要继续顶着“伊集院”这三个字过一辈子吗?像妈妈那样结婚生子,倘若生下的是男孩子,那会被家族的人催着再生吗?生下的是女孩子,那女儿也终将继承伊集院的力量吗?
不等好友思考,红叶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大家都不怎么讨论这些事。明明很重要,却好像故意避而不谈。”
又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为什么谁也不问,谁也不说呢?难道是因为很多人已经定好了下半辈子吗?甘愿当咒术师,整日奔波于任务和委托,最终战死?
野蔷薇并没有急着回答。她保持着跷二郎腿的姿势,微微弓着背,盯着放映室的门。投影机在房间里嗡嗡地响,从放映口传来的电影音效忽强忽弱。
“你变了啊。”
钉崎野蔷薇忽然说,“刚入学的时候,你是绝对不会问这些的。”
“是,是吗?”
“是啊。当时你什么都不说,销毁手指明明就对你负担很大,你还是一副‘我无所谓,反正也没有明天’的样子。”
红叶“呃”了一声。
“这些变化和伏黑有关系吗?”
女孩一愣,犹豫地点点头,随即飞快摇了摇头。
“不止是伏黑同学。和你,和虎杖同学,和老师都有关系。”
好友轻轻一笑。
“那我很高兴。还有,你放心,虽然的确没怎么想过,但我不会平白无故地放弃未来的。”
暖黄色的灯光点亮笑意,宛如一朵盛开的蔷薇花。伊集院红叶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嗯。我和你一起想。”
当然,字面意义上的“想到睡着”是红叶绝没有料到的。
被野蔷薇摇醒,被拽出电影院,直到站稳前,女孩都没能真正回过神来。眼看着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商场一楼的游戏厅,野蔷薇便也一把拽着红叶占据视线死角。不过看样子他们是打算把偏运动类型的游戏全玩一遍,野蔷薇决定去兑换些代币。红叶则站在原地,忍不住回想刚才那场短暂的梦。
她梦见小泽优子表白成功,目睹现场的自己过于激动,转身看见身边人——并非一同激动的好友,而是一脸冷静的伏黑惠。毫无惊讶或怀疑,甚至没有逻辑可言,她万分欣喜地说:伏黑同学,其实我也——
她看见少年脸上闪过犹豫。
再然后,就被现实里的野蔷薇摇晃醒了。
伊集院红叶拼命拍了拍脸。醒一醒!太荒唐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是这么体现——
“你和钉崎在这儿干什么?”
“……”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面孔,仿佛直接从梦的余韵中不讲道理地一脚跨出。
红叶伸手,把下意识的惊叫死死捂在嘴里,只漏出一声小动物似的叫唤。
伏黑惠的表情更加困惑。
“我靠!”
还不等有进一步的问答,钉崎野蔷薇的呼声就随动作一道落地:她从伏黑惠身后出现,一把按住少年堪称“高耸”的脑袋,警惕地望了一眼,随即低下头去,做贼似的问:“没被发现吧?”
红叶赶忙摇头。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被迫低头弓腰的少年一字一顿地发出了灵魂质问。很显然,他才是本次行动中唯一的受害人。
拉着受害人一起躲在死角,伊集院红叶快速解释了今天的计划,换来的是少年不甚理解的反问:“你们这不算跟踪狂吗?”
“什么叫跟踪狂,真不会说话。我们这是默默守护优子的约会。”
“包场电影只为了观看那两人的反应,还寸步不离地一路跟到游戏厅,待会儿还准备跟到餐厅去,这叫默默守护?”
“对啊!”
面对振振有词的野蔷薇,伏黑惠欲言又止,重重地叹了口气。见状,红叶岔开话题道:“伏黑同学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来买书,”他晃了晃手里的纸袋,“结果刚下楼就看见你俩鬼鬼祟祟的。”
只能忽略后面半句话,她问:“什么书呀?”
“几本纪实小说而已。”
“我可以看看吗?”
“……倒也没什么值得看的。”
说着还是打开了纸袋,任她从里面一本一本地拿出来。借着游戏厅不适合看字的灯光,红叶感叹道:“哇,杀人案,少数民族,旅途纪实……伏黑同学涉猎的范围好广。”
“还好吧。不一定都看得完就是了。”
“那这本可以借我吗?”她拿起一本题名《极夜行》的书,“我是指等你看完后。”
“拿去吧,这本我不急。”
她诧异:“真的吗?”
“嗯。”
心里不由欣喜,她正想说话,野蔷薇故作提醒的咳嗽声从旁钻进。
“……咳咳,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红叶“啊”了一声,赧然道歉。伏黑惠微微偏头,不知为何也清了清嗓子,忽觉话意不对,皱眉问:“你这个‘我们’把我也算进去了?”
“来都来了,难道你不想知道——”
“知道什么?你们在聊什么?话说好巧啊,居然能在这儿碰见!”
顿时石化的三人面前,是一脸好奇的虎杖悠仁与微微瞠目的小泽优子。
原来天下真有“无巧不成书”。
跟踪,不,守护计划陷入僵局,钉崎野蔷薇本想找个借口开溜,虎杖悠仁却说“既然……”,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小泽优子,改口说那就明天见。三人暗暗松了口气,立刻脚底抹油,撤离游戏厅。
刚出商场,伏黑惠便说:“我先走了。”
“等等,怎么就走了?你不想知道今天的结果吗?优子可是要表白的啊!虽然对象是那个虎杖……可是她准备表白了啊!”
“什么叫‘虽然对象是’……”伏黑惠摇头道,“我没兴趣。”
“算算算,那你走吧,派不上用场!”
干脆朝伏黑惠晃晃手,野蔷薇挽住红叶的胳膊,“我们找个咖啡店坐会儿去。”
“可是——”
忙转过头,少年的背影却已逐渐远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伊集院红叶只好将书抱在怀里,抿了抿嘴。
把细微之处都看在眼里,野蔷薇捏了捏好友的脸蛋:“不好意思哦我不是伏黑。他还没走远呢,要不要追上去?”
心思全被看穿了,红叶不免发窘:“呃,不用啦,本来今天也是和你约好的。”
“哼哼。”
野蔷薇满足的轻笑夹杂着胜利的鼻音。
两人拐进商场旁边的咖啡店(野蔷薇又偷偷返回游戏厅退了游戏币),特意挑了个能看见人进出的靠窗座位。红叶问如果他们不从这侧门离开该怎么办,野蔷薇便亮出手机说自己特地追踪了虎杖的手机,他人怎么走看得一清二楚。
至此,红叶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为什么会对他们这次约会这么上心呀?”
“难道你不好奇吗?”
“好奇是好奇,但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啦……”
放下手机,喝了一口刚好端上来的红茶,钉崎野蔷薇想了想,说:
“确实挺奇怪的吧。”
“嗯……”
“我说虎杖。”
“嗯?”
撑着脸颊的手指不停绕着头发,心思在缓缓淡去的茶香中起伏。
“知道还有人喜欢虎杖的时候,我其实心里有点不爽,本来想说‘怎么会有人喜欢他’,后来一想伏黑那张臭脸都能有人喜欢,是吧?”
“野蔷薇……”红叶微微嗔怪。
“开玩笑啦。不过说真的,你刚才问我以后的规划,我才发觉原来这两件事是有关系的。”琥珀色的目光停留在女孩脸上,她说,“人们都说恋爱会改变一个人,那要是虎杖也成了,岂不是你们以后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既想反驳好友对她与伏黑惠之间的关系的潜在认识,又不知该如何回答,伊集院红叶沉默不语。
“所以我刚才就在想,还是得做点什么。说到底,虎杖是虎杖,我是我。”
“那你有结论了吗?”
“唔,长期的没有,短期的有一个,”她竖起食指,“离开乡下是第一步,第二步果然还是得找到纱织。虽然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东京,这么多人,单靠运气的话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碰见……所以等高专这边安定下来了,我就去拜托那个白痴教师,以他的人脉,找个人应该不难吧。”
说完,野蔷薇笑得很灿烂。
“真想让纱织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啊。她绝对认不出来。”
自潮湿的泥土中竭尽全力破土而出的花种,长成了最傲人的模样。
羡慕地望着野蔷薇的面容与灵魂,红叶心想:那她自己呢?
这个疑问持续到了晚上。
与野蔷薇在途中分别,红叶独自回到高专。莫名不想回房间,她便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在城区时还能透过高楼的缝隙瞥见一弯月牙,等回到郊区,却又不见月影了。她只能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隐约能分辨乌云的深浅。
而越是靠近薨星宫,就越能“看见”那纷纷的“白雪”。不知它不间断地下了多少年,也不知它还要再下多少年。
“要去看看吗……”她不由喃喃。
“看什么?”
随即,一个男声从旁插进。伊集院红叶一个激灵,险些从椅子上翻下去。少年对此则面露不快。
“……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吗?怎么你今天老是被我吓一跳?”
“还,还不是因为伏黑同学突然出现!”
“那真是对不住了。”四平八稳的语气似乎毫无歉意。顿了顿,他朝她伸出右手,展示出手里的东西,“喝吗?”
是一杯自动贩卖机会卖的热茶。
十一月过半,正是深秋,腾腾的热气顿时驱散了缠绕周身的寒凉。她欣然接过,捧在手中,浅浅喝了一口,莞尔道:“谢谢你。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刚锻炼完,路上看见了。”
他顺势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尽管中间完全还能再容纳一个人,她却止不住地开心,不得不掩饰地微微垂头,摩挲起纸杯来。
看着萤火似的情绪从指尖飘出,女孩不禁想,白天的时候,小泽同学应该也是这样的心情吧?有激动,有忐忑,有欢欣,还得将杂乱的心绪收收好,不让对方发现。
要付出多大的忍耐才能坚持整整一天呢?
——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接受那样的结果呢?
“……伏黑同学还记得白天的事吗?啊,我知道你不感兴趣,所以只是想汇报一声,毕竟你也被我们牵连了一下下……”顿了顿,她说,“虎杖同学没有接受她的表白。”
“哦,这样。”
“原来单恋这么让人难过。”
而小泽优子接受了那样令人难过的三个字,依然能笑着说没关系。
换做是她自己……简直不敢想象。
伏黑惠喝了一口手里的运动饮料,问:“那你还觉得好看吗?”
“嗯?”
“之前,小泽第一次来的时候,你说她灵魂的颜色好看,像夕阳。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伊集院红叶愣了愣。两个月前的往事忽返心头。她总是会忘记伏黑惠的记忆力有多好。又抿了一口热茶,她点点头。
“嗯,好看。是完全不一样的……好看。”
隐忍的伤悲被便利店通明的灯光照亮,独独闪烁在她眼里,像挂在优子眼角的一迹微亮的星。
为他特意化的妆,配合他喜好的行程,绞尽脑汁不冷场的聊天……纵使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真的有必要在这样的事上也不遂人愿吗?伊集院红叶想不通。今天她有太多事都想不通。
似乎是自知提了个糟糕的问题,伏黑惠咳嗽一声,不太自然地换了个话题:
“对了,津美纪问你周末有没有空来着。”
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红叶赶忙说:“有的,这周末没有安排。我记得伏黑同学之前说她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了?”
“对,明天正式出院。”
“哎呀,真好。那你明天要回去帮她是吗?”
“她倒是说不用我去,但是除了出院手续,还有学校那边的休学申请也得一并处理……你盯着我笑干吗?”
这下轮到红叶假装咳嗽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很开心。”
“……你看错了。”
“是吗?我这双眼睛可是很少有看错的时候呢。”她故意睁大眼,装作端详他的灵魂。
其实并不需要仔细看,伏黑惠的情绪已经比津美纪苏醒前要好分辨许多了。就像是卸下了肩上最重的担子,尽管仍有些藏着掖着的部分,但给人的感觉明显轻松了不少。
她为此高兴不已。
“八十八桥的诅咒”眼下正处于善后阶段,而与诅咒有些许关联的津美纪的昏迷——其中最关键的谜题仍未解开。
思及此,她又忍不住问:“伏黑同学不想知道你姐姐额头上的那个印记到底是什么吗?”
少年一愣。
“……想。我打算等津美纪安顿好后再继续调查。不过当时能查到的线索几乎都断了,所以只能慢慢来。”
慢慢来。或许对他来说只有这个选择,但对她不是。若是自己的新力量能够帮助他,那也不失为一个探索力量的理由,不是吗?红叶缓缓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道:
“好。那我也努力。”
“努力什么?”
“努力帮上你的忙。”
不料他微微皱眉:“不用。你帮我叫醒津美纪,我还没有正式感谢你。”
“呃,我说过,没有我,她迟早也会醒,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啊,不过如果你早一点说的话,我倒是的确能更早一点清除……怎,怎么了?”
话还未完,他竟越发眉头紧蹙,淡淡的怒意——抑或是恼意从周身浮出。
“没什么,”伏黑惠偏转头,“就是觉得不太公平。”
“啊?”什么不公平?刚才是这个话题来着吗?
“我们这几个人里现在最神秘的就剩你了,伊集院。”
没想到他想说的是这个,她一时理亏,连忙找了个理由道:“欸,这,五条老师不是和你说过我家的事吗?我也说过,呃,术式的事。”
他斜眼看过来,略略不满地强调:
“那都是你家,不是你自己。”
听闻他回答,女孩下意识舒展背脊,心里痒痒的。这与野蔷薇对自己的关心不太一样,她努力分辨着,又觉得自己的举动莫名有些好笑。
“你真想听?很无聊的。”
他叹了口气。
“我又不是为了找乐子。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
她点点头。
“可是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你要现在说?”伏黑惠挠挠头。转头想起一件事,他说,“你刚入学那几天,五条老师让你展示术式,结果两面宿傩不小心钻出来,你晕倒了,还记得吗?”
她点头,不知道他准备说什么。
“后来你被送到医务室,”顿了顿,他有些局促,“我不是故意要听的,只是刚好,刚好听见你睡着时……叫了一声‘妈妈’。”
伊集院红叶“啊”了一声。
这的确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了。
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为什么会说出那样一句梦话,应该是做了有关联的梦?
但她其实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梦见过母亲了。
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也不知道从何讲起。她发现自己虽然不愿获得有关母亲的信息,但站在他人视角来讲述……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我妈妈——我的母亲也是高专的术师。伏黑同学记忆力好,应该还记得伊集院家曾和咒术界签订了一份协定,那就是她带头的,家里的人都骂她‘卖家求荣’。
“按协定要求,她离开家,来到高专,最后死在去年12月25日。五条老师说她是战死的,但不是百鬼夜行。具体的他那时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伊集院真奈美十八岁离家,二十一岁诞下一女,取名“红叶”,在家乡仅待了四年不到,便再度返回高专,从此每逢年过节或寒暑假返乡,但也不会待太久。
三十一岁时她的母亲去世,两天后她才回来参加葬礼,家中亲戚纷纷质问她为何不第一时间赶回来,她只是说“出差”。
此后,她唯有新年和盂兰盆节才省一次亲。
再后来,她连一封遗书也没有留下就匆匆去世,伊集院家随即扶持其女儿继承家主之位,理由很简单,谁继承了“能见灵魂之眼”,谁就必然是下一任家主。
——瞧,人一旦死了,无论这辈子是波澜壮阔还是乏善可陈,总结起来都不过几行字。而要继续缩句为墓志铭,还是扩写出一本书,抑或肆意抹黑、捏造,都是独属于生者的权利。
“对不起,跑题了。不过我好像知道该怎么说了。”
多希望能永远站在他人视角啊。就像之前听伏黑惠讲述自己的童年,她可以付出真心,却不必亲身经历。
伏黑惠还未接话,她便笑吟吟地,把纸杯里剩下的茶水喝光,继续道:
“我叫伊集院红叶,今年十六岁。出生在青森县十和田市小板町,今年是第一次来到东京。我喜欢不太甜也不太咸的糕点、微微涩口的茶,讨厌生姜——
“还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