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霜从小就皮实。
一年到头来,身体很少有不舒服,每回不注意着凉有了个头疼脑热的,也让尤金姨直接一副药下去就好了个大半。
而反观裴淮真,在最初刚来她们府上的那两年,生病吃药简直是家常便饭,且每回发高热,都异常凶险。
颜霜有好几次都以为他要死了,便哭着嚷着喊着要颜宁救他。
颜宁被烦的多了,也见识了一回裴淮真发病时的凶险之后,强行收罗了很多的珍稀药材,不仅吩咐尤金给他调养身体,甚至还让她的副将传授了很多强身健体的功夫和最容易上手的鞭法。
这调养一直进行了三年多,他身体才稍微被调整的好上了一些。
后来,因为娘亲和父亲相继离世,颜霜被被迫离开北地来了上京,而那时,她还小,因着被梦魇所困,每晚都睡不着觉,
所以,这一路上,她大半时间都是病恹恹的,在加上风餐露宿,饥不果腹和躲避追兵种种原因,
颜霜感觉她一直在不停地受伤,生病,发热。
在每个难捱的夜晚,她睡不着的时候,都是由裴淮真抱着一点点哄着入睡的。
“小哥~”
颜霜半梦半醒间喃喃道。
她又想到了这些往事,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抓裴淮真的衣角,右手却扑了个空。
一瞬间,所有的神智回归。
颜霜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撑着脱力的身体起身后,却发现身旁根本没人。
愣了半晌,她才终于想起来,小哥昨日同她吵架,闹脾气去了京郊的庄子上了,可她已经习惯了每回生病,小哥都会陪在她身边,哄着她入睡了。
颜霜又躺了回去,她自自暴自弃地将头埋进了被子里,唉声叹气。
这回的问题真的大了。
在过去的这十几年里,小哥还从来没对他说过什么重话,但昨日却这样的疾言厉色,一定是讨厌极了她。
而最严重的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将小哥哄回来。
在床上静养了一天后,颜霜终于还是待不住了,她穿上衣服,带着人去了官府大牢。
牢房门口,自有重兵把守。
颜霜下了马,带着两个侍卫踱步进去,可是却被门口的侍卫拦了下来:“牢房重地,闲人免进。”
颜霜从腰间拽下来一块牌子,亮给了对方。
“原来是颜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请。”
这牢房是关押涉事的官员的官牢,并不是刑部的重罪大狱,所以并没有状况其实并不算怎么糟糕。
狱卒领着她们到了关押着严若的牢房。
颜霜到的时候,严若头上佩戴着粗麻布的头箍,正在抱着一块丑木头自言自语。
……
颜霜沉默。
虽然牢房终归是牢房,自然比不得外面,比不得严府住的舒服,但也不差啊。
衣服,被褥,解闷打发时间用的棋子和书本,这些她一早就安排的好好的了。
而且不管是一日三餐的饭食,还是狱卒,也是她已经上下打点过了的。
颜霜挑眉,就关了这么几天,怎么还给关疯了呢?
狱卒将铜钥匙插入门锁后,将狱门打开,随即便没再说什么,识相的走开了。
颜霜踱步走了进去,走到严若面前,却发现这字眼自语不过是她在胡乱背弓法而已。
“装的还挺像。”
严若眯着眼睛抬眼:“那可不。”
这是两人一早就在书信里商量好的,颜霜要将严若从牢里替换出去前需要装装样子给别人看,让替身进来的时候不至于吸引太多的目光。
只是颜霜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方式。
不愧是严若,
当真是别具一格,
***
颜霜带着换上了侍卫服的严若往外走的时候,却恰好看见了远远朝着这边而来的陈翾。
私自换罪犯出去是大罪,虽然狱卒和其他大理寺的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这陈家却不一样,
这两家结下梁子也并非一天两天了,
陈翾一旦认出来严若,必定会上奏给女帝,到时候这件事如果真的被闹大了,不仅严若罪加一等,就连私自捞人的颜霜、失职的官员,甚至是狱卒都要遭殃。
“颜霜?”
果然,陈翾的视线朝着这边看来,随后便快步走了过来。
陈翾走进了,先是满脸狐疑地瞥了瞥四下的几间牢房的后,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她。
“你……来这做什么?”
颜霜笑着四两拨千斤,又将她抛出来的这个问题反问了回去:
“那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当然是因为要捞我……”
陈翾话只说了一半,就立刻闭上了嘴,她抬头挺胸,拿着鼻孔看颜霜,却意外瞥见了她身后站着的按个侍卫。
这侍卫……她怎么越看越觉得眼熟。
嗯?这个个头……怎么看着这么像严若?
陈翾抻着头,走的更近了一些,她想要看个清楚明白,却没想到颜霜却主动上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喂,陈家傻子。”颜霜开口便嘲讽:“官牢出狱手续极为繁琐,你此刻若是还不快去捞你朋友,这太阳就快要下山喽,太阳下山,城北的宴席你可就要赶不上了。”
陈翾觊觎小哥觊觎了这么些年,颜霜一早就将她摸了个透彻,也知道每个月城北的流水宴,她都必要参加。宴席落时分开始,一直持续到子时。
而算上官牢到城北的距离,陈翾此刻不动身,而是出现在这里,就代表一定有要事。
而陈翾参加宴席前的要事,估摸着也就是来这里捞她那两个小跟班了吧?
“你!……好,才是傻子,全家都是傻子。”
被猜中了心思,被激怒的陈翾没好气地朝着颜霜哼了一声,放了两声狠话之后便拂袖而去。
出了牢房后,严若跟着颜霜上了马车。
“呼,好险。”
马车上,严若她摸了摸胸口,她对着颜霜说:
“你胆子也太大了,陈翾你都敢用激将法?你当真不怕她给你闹是吧?”
颜霜耸耸肩:“她不会的。”
知人知彼,她早就将陈翾吃准了。
“颜霜你真的是越来越敢了。”
“你这事本就可大可小,除去和你家有旧怨的陈让湘外,其他人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然,哪家坐牢的能像你这样坐的舒服?”
“而如今调查陷入了僵局,我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除了让你出来,我想不到其他可以破局的办法了。”
的确,这京城中的高门大户,每年死去的孕夫不计其数,如若不是她们家这个闹的有些大了,触犯了大夏的例律,估摸着女帝和大理寺也不想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其余的还好,只是她始终担心会穿帮。
“你家那侍卫信得过吗?”
“以前北地军出来的,后来才来的上京,易容和拟声都是一把好手,只是一晚上而已,暂且不必担心。”
“那就好。”严若点点头:“那现在是直接出城去道观吗?”
“不,我要先去一趟颜家的庄子。”
“嗯?”严若吃惊:“去庄子上要做什么?”
颜霜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小哥和我吵架了,独自一人去了庄子,我放心不下,恰好和道观顺路,先去看看,等到天黑下来,我们再去道观。”
严若点头,表示赞同。
毕竟这道观要偷着去,总不好光明正大的,等天黑之后,再去,肯定是最好的,在牢房里待了这么多天,如今能出来,她心上的石头像是终于被轻轻挪看开了一点一样的轻松,
但更让她连日来低落的心情大好却还得是颜霜的这副表情。
她认得出来,
这是她每次在裴淮真那里吃撇都是这种表情,
“怎么和你家大公子又又又吵架了?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颜霜垂头不语,严若了然:
“既然你不想说,也罢,但我教给你给你一招,保证可以挽回这个局面。”
“别,可别。”颜霜连胜拒绝,并且身子向后看靠,和她拉开了距离:“上回流云楼的事情我可还没忘呢。”
“那好吧,那就等日后陈让湘上位,我估摸届时陈翾的婚事就要提上日程了,到时候你家大公子万一……你可别来找我来哭。”
严若说罢,熟练地从马车暗格处取了一块糕饼出来吃。
三,二,一。
倒计时结束,颜霜凑了过来,她问:
“说吧,什么方法?”
***
颜霜下车进了庄子之后,严若就待在了车里不敢乱动,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敏感,万一被人认了出来,会连累到颜霜。
她在车里等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她才等到颜霜回来。
可她身后并未跟着别人。
“你家裴大公子呢?”严若问,但只见颜霜摇摇头,面容苦涩:
“先不说这个,看看我手里的册子。”
她本以为这册子会是和裴淮真有关的东西,却不曾想是这样的,在草草看了几眼前面的之后,她就往后翻,果不其然,让她翻到了严府的那一页。
“这……上面……”
这上面的字字句句,竟都真的。
她娘严岐虽然小侍,小君一大堆,可从不养外室,只要是她看上的男子,但凡想进府,都是能进的,同样的,想出府也绝对不阻拦。
她长这么大,甚至都不记得她娘到底有多少小君,小侍,可是,她不记得,这个册子上却都有个大概的记录,
更甚者,这里还写了很多的她娘的小习惯,她都不曾听说过。
颜霜正色:
“如若说之前只是怀疑,那么我现在可以肯定,严将军的死一定有蹊跷。这册子那道士也有一个,而你家那位有了身子的小君肚皮上纹的符咒也正是出自那道观。”
真是这样吗?阿娘的死真的有蹊跷?
严若忽觉有些迷惘。
最初听闻此噩耗之时,她是恨的。
她恨阿娘的风流,恨她分明英明了一辈子,为了朝堂,为了女帝冲锋陷阵,博了一辈子的好名声,赢得了一世的好荣耀,可到头来却是这么个死法。
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可后来,她又不恨了。
从小自己和姐姐在武学上的天资就不算太好,特别是她,连严家祖传的弓法都学不会。每每在校场射箭,对上娘亲失望的眼神后,严若都觉得自己愧疚极了,
但同时,她又是崇拜的,她崇拜这个能百步穿杨,身披戎装的保家卫国的女人。
她这几日在牢里,意外地想起来之前的很多事情,回忆有时候就是这般的奇怪,它能够让恨意像是烟雾一样,风一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她相信颜霜,相信她的推测。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去道观一探究竟。”
***
翌日傍晚,颜霜再次去官牢里将人换出来后,已经是夜幕昏沉。
颜霜策马行至街角,离了老远就看见府外停着两辆马车,车上的人不停地在往下搬着东西。
其中有一人正一瘸一拐的上着府外的台阶,很是吃力,
是小哥身边的涔忝。
一旁的棉夏收了缰绳,她面露欣喜地下马冲了过去,接过涔忝手中的东西。
小哥回来了?
颜霜大喜,随即里飞身下马,可在冲过去的前一刻,生生地停住了脚步,她想起了严若此前的叮嘱。
“大公子回家之后,你千万不能像平常一样,平常怎么做,现在反着来就好了。”
她缓缓走进,看着在府门口一直站着的裴淮真,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了马娘之后,才行了一礼。
“霜儿,今晚我做了炸藕盒,一起用饭吗?”
“多谢小哥,但我已用过了。”
颜霜强迫着自己说完这些话,随即抽身就去了书房。
身后的蓁怜抱着几卷书卷上前,他望着颜霜匆匆离去的背影,摸不着头脑:
“主子,咱家大人这是怎么了?”
“大概是主子病还没好吧。”路过的一个小厮忽然嘟囔了一句,却被裴淮真一字不落的听见,他声音急切逮着那小厮问个不停。
“生病?她何时生病了?”
“就主子启程去山庄的那日早晨,咱们家大人那日病的都起不来身了。”
***
厨房外,蓁怜上前,伸手要接过裴淮真手里端着的东西:“主子,这绿豆沙还是蓁怜去送吧。您今日都坐了一天的车,晚上又亲自下厨熬制了大人最爱的消暑绿豆沙,倘若累病了可该怎么是好?”
“不必,你先回去吧,只是一小碗绿豆汤而已,我还不至于送不动。”
“主子……”
蓁怜还预说什么,却被裴淮真强硬的眼神制止。
夏日晚间,连风都是夹杂着热意的。
裴淮真穿过连廊,来到了书房,他这次并未敲门,而是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声响,唯有被帘慢隔开的半间里,透出了一丝微弱的亮光。
裴淮真心中忐忑,他悄声端着绿豆沙进去,却只见书案前,颜霜早已侧着脸,伏案睡了过去。
许是天气太过炎热的缘故,她前额上蒙了一层细汗,汗珠沾湿了额间的碎发,贴在鬓发处打起了几个圈圈。
即使是已经睡熟了,可她手里依旧握着她常用的那杆毛笔,墨汁顺着笔尖滴在在手边的纸张,晕出了一大块的墨迹。
裴淮真将绿豆沙搁在了一旁的小几上,放缓了脚步靠近,他从袖子里抽出自己丝帕,继而俯下身子。
颜霜大了,这几年即使是远离边疆,在京城做了文官,却并未染上一丝文官的儒雅气质。
大概这就是天生的武将吧,即使是几年不再提剑拿枪,可这眉宇间的这股子英姿飒气却仍未消失,一如当年鲜衣怒马的俊俏少女,让他一眼沦陷,
甚至比从前更甚。
丝帕裹着裴淮真的手,轻柔地拂过颜霜的额间,双鬓和高挺的鼻尖,替她拭却了这些细密汗珠。
这病不是才刚好,怎么又熬到了深夜?
虽然已经十八了,可依旧像小时候一般,还是如此的小孩子心性,一点儿都不懂得照顾自己。
他细细做完这些,又小心地抽出了颜霜手里虚握的毛笔和那张已经晕开了一大块墨迹的纸,没有惊醒她。
裴淮真将笔洗了后,摆放在笔架上,却无意间瞥了一眼这张被颜霜压着,晕开了大半墨迹的纸。
纸余下没被墨迹侵染的地方,依稀可以辨认出几个字。
「袁……为人急躁,最易……,……其女袁仪……」
虽然只有这寥寥几个,却足以裴淮真辨认出,这乃是朝中重臣袁大人家的信息。
他瞬间便知晓了颜霜的意图。
颜霜从小喜欢把真假难辨的事情写下来,然后分别用墨笔和朱笔开始将事情进行拆解,推演。
这方法就像是对弈之中,各执黑白棋子的双方,是颜霜用来梳理事情的所有可能性的独特方法。
裴淮真想到这里,在书案四下寻找了一番,果不其然,找到了另外几张颜霜已经写完的纸张,和却被颜霜压在了脸颊下的小册子。
颜霜睡的很熟,脸颊微红,唇角微勾,裴淮真不舍得吵醒她,只好拿了笔墨纸砚坐到一旁的小几上。
待黢黑的浓墨在笔尖晕开,裴淮真犹豫了一瞬才抬手提笔写了两三个字,接着便停下来与旁边的比对着。
颜霜性子好动,小时候更是坐不住,在北地的时候经常没写课业会被罚抄书。有时候宁姨或者女先生罚的多了,她通宵怎么抄都抄不完的话,自己就会帮忙一起抄写。
可自从入京后,颜霜却一改以前坐不住的性子,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每日天还不亮便勤勉用功读书科举,
甚至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时他也是会像如今这般,给她熬上一碗解暑的绿豆沙。
回忆往昔,裴淮真笑着摇了摇头,接着继续提笔按照颜霜特有的小习惯誊写了下去。
这许多年不抄,
他模仿颜霜的笔迹都有些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