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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枢纽

    风渐软,水渐轻,春已过半,温和天气。硖石城新址择定,图纸绘成。而等郭霁伤口完全愈合时,远处高地上的新城已破土动工了。从敦煌及其余各郡在此获赏封地的士卒皆被征发建造城池,而得到土地的流民并原城中的百姓亦且早已开始垦荒春耕。因知将来可在此建宅耕作、生聚繁衍,因此不辞劳作,如火如荼。

    硖石旧城房屋简陋,又兼那夜大火烧毁屋舍。邵璟等人只得将旧屋稍作修葺,暂得居住。而来援的将士已返回连城,留下来戍卫及建城的军民,皆搭帐而居。如此情状,难以区分内外,况为戍卫之便,邵璟与郭霁居住紧邻,因此她日见他手下人往来,渐渐熟惯起来,尤其朱大等人,也算是患难相交。郭霁素来爱旁观世间万象,从前在雍都时最乐冷眼观热闹街市。如今见了这军中生涯与别处不同,无论是军民开荒屯田,还是修渠植木,抑或是军中将士衣食卧起、操练防戍,她身处其中,远观近处,不觉饶有兴致。一时间,反忘了饮食居处的简陋与往来恩怨,欣欣然起来。

    那日风和日丽,桃花已开,榆柳摇曳,正是融合天气。曾经荒凉的硖石一带,春气盎然。

    彼时邵璟正与孟良宴客,郭霁恰于门前过,遥见客为一个三十岁上的男子,虽不似雍都贵家男子的雍容如玉,却身姿魁梧、腰背雄壮。虽只见侧颜,却也见其直鼻宽口、阔额高颧,一双星目,英气逼人。此时方与邵璟谈笑风生,很有几分豪气,不似此间众人察言观色、谨慎小心的样子。郭霁远远瞧见,觉得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由驻足多看了两眼。

    谁知那人竟耳聪目明,察微洞悉,早瞥见门前女子,便起身向邵璟一揖,低声说了句什么,便先转身走出门来。

    “郭娘子别来无恙!”那人未等郭霁反应过来,先就笑容满面地行礼厮见。

    郭霁慌忙还礼,却也趁着片刻之间的正面相见认出了此人竟是永固钱家的一位公子。

    此人名唤钱豫,乃是如今钱氏家主长子长孙。如今钱氏家主年届古稀,虽仍是公推的家族之长,然家族中的事务多半都已不再亲自出面,皆放手给其长子钱业打理。这钱业也算是个人杰,事事皆井井有条,因此老家主也乐得颐养天年。

    如今这钱豫,便是钱业的长子。当初郭霁到永固去,便是他的夫人带着众女眷出面迎接应酬。其余男子虽也见过,却并不相熟。这钱豫也不过打了个照面,然此人容貌不凡,郭霁如今一见之下,便记起来了。

    “钱公子安好!去岁叨扰,未及致谢。今日重逢,不胜之欢。”郭霁既认出来了,便从容致谢。

    “当日郭娘子屈尊枉驾,正是蓬门之幸。拙妻当日有幸伴游承奉,颇感郭娘子风度,念念不忘。如今仆来姑臧,拙妻特备薄礼,转托愚拙心意。改日当上门奉上,娘子毋弃。”

    郭霁当日便领教了钱豫之妻的滴水不漏,今日又见钱豫行事言谈不俗,便更加谨慎地应对。

    邵璟瞧见此状,便道:“钱公子意气深厚,当日不过片函之请,为我照拂郭娘子,妥善周全。今日何其难得,虽身居残败旧城,市远物稀,也当浊酒一杯,以尽心意。”

    那钱豫不似别人虚应客气,便朗声拜谢:“世间人众千万,又有几人能得邵都督杯酒之邀?‘彤管’之美,乃因美人相赠。延陵挂剑,乃重君子相得。是为天地之间,物因人贵。我等偏郡草莽,饮都督一杯酒,三生有幸!”

    这钱豫看着英豪粗犷,言谈却意趣横生,邵璟也不禁刮目相看,因见惠风和煦,春意融融,便道:“这硖石城从前风沙弥漫,难得春光如许,若蒙不弃,先同赏这幽僻春意,便当做归来共饮时的下酒佐味如何?”

    钱豫正想趁机观察硖石城内外,见邵璟主动相邀,便欣然同意,正要与郭霁告别,却见邵璟说郭霁因伤重而在城中闷了许久,遂携其一同前往,郭霁自然乐意。

    这钱豫听闻郭霁曾受伤,大为吃惊,忙道:“仆受家父之命前来向都督言事,亦且候问都督并孟参军等受扰之惊,却不想娘子在此处,竟也受了伤?”

    郭霁便笑着道:“些许小伤,已将养好了,不劳记挂。”

    钱豫当即面色松弛下来,道:“如此甚好,郭娘子吉人天相,岂是那几个毛贼能伤的了的?”

    邵璟听罢,笑道:“可不是几个毛贼,不但里应外合,而且器械精良,就连射进城来的箭头上都是带毒的,这哪里是毛贼所能做到的——看着倒像是寻仇取命而来。”

    “箭上带毒?”钱豫神色沉重,道:“这是何等歹毒!何等狂妄!如今这都是什么事呀,真是闻所未闻。都督乃是朝廷钦派,天子之使,他们也敢!”

    “当初我来凉州时,朝中便谓凶险难测。我还不信,再三向他们保证不过一二不肖之徒作乱罢了。如今却不得不信,这凉州果真是卧虎藏龙,前有陆氏通敌叛国、祸乱敦煌。如今更不知何方神圣攻城烧掠,图谋朝臣。”

    与钱豫的凛然神色决然不同,邵璟说这话时却只挂着戏谑自嘲的笑容,话语也徐缓散淡。

    钱豫听罢,面色益发凝重,道:“贼人之气焰,行事之恶劣,真乃令人发指!仆身为凉州子民,亦深觉汗颜。此人谋害朝廷命官,毁我河西声誉,人人得而诛之!仆临行时,家父有训,命仆转陈,都督若要讨贼,我永固钱氏甘为犬马,任君驱驰!”

    此时邵璟并不搭话,孟良却上前笑道:“钱公子父子有心了,不久当请钱公并公子共同讨贼!”

    钱豫脸色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变,遂又笑道:“都督及参军果然雷霆手段,这才多久,便已知贼之所在。请都督并参军放心,只要一声召唤,钱氏无不肝脑涂地!若事有急,今日我便自乘快马,回永固把家中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并折腿断手的愚昧家仆都喊来凑数。”

    孟良不由一笑,将目光转向邵璟。

    邵璟却似乎不以为意,目光在钱豫脸上轻轻掠过,笑道:“永固钱氏,诚挚眷眷,某不胜感激。只是今日本为游春踏青,何苦说这些扫兴的事败坏兴致呢?”

    钱豫便不再说话,笑着致歉,道:“我本无才学,不解风雅,实在是个煞风景的,请诸君容谅。”

    于是众人登高,指点风景,遥见新城方筑,初见规制。而大泽接天,漫无际涯,水网纵横,直入北境。渠岸一路蜿蜒,有水渚点缀,桑柳成行。一望无垠的河滩草野并新耕播种的土地沿着汩汩清流蔓延向北。

    钱豫不禁叹为观止,惊问如此工程何以迅捷至此。孟良便娓娓告以炸石之法,又畅言最长不过半岁之功,便可远达连城等语。

    钱豫便连连咂舌,躬身向邵璟道:“都督横扫敦煌、化育凉州,政通人和,惠及河西,般般件件,仆早已耳熟能详。然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亲眼所见,方知都督与孟参军开山治水,延及子孙后代,凉州有幸,福祚匪浅。都督之德,功业通神!”

    邵璟听罢,却只一笑,道:“钱公子此言差矣,为臣子者职守一方,略有小成,不过是受命天子,庶竭驽钝罢了,谁敢居功自炫,天所不容。况此事不过刚刚开始,算不得功业,他日凉州屯戍既成,彼时全凉之民,方知天子恩泽万里!”

    钱豫听罢,目光微微一垂,便忙道狭隘,深愧都督之襟怀等语,又颂天子之德,上通于天等语。

    而郭霁远远瞧见,却不由蹙眉深思,邵璟确为天子眷顾亲信,然依他本性,却从不屑似一般臣子那样公然称功颂德的,今日为何一反常态。正百思不得其解,回头却见孟良在她身旁几尺处,瞧着她笑得意味深长,只好收起揣摩,报以一笑。

    “沿河这些桑柳是移植的?只怕明年便可采桑吐丝织布了。”郭霁低声向孟良道。

    “是刺史特意从汉阳郡运来的。”

    “汉阳郡?那可是跨山隔水,不远千里。”郭霁诧异,略一思忖,更压低了些声音笑道:“花费可少不了。”

    孟良便苦笑道:“那自然少不了,要说我们这位刺史,确是做大事的,无论是征战还是工程,皆不吝钱财,不惜气力。我攒了大半年的财物,方入府库,便让他掏去了过半。若说这事,也都拜你那位‘生死之交’所赐。”

    “什么生死之交?”郭霁一头雾水,瞧了瞧孟良,忽然明白过来,“难道是田娘子?”

    “不是她在刺史面前说什么蜀锦贵比黄金,吴丝鲁缟获益天下,我们大可缓缓行事。虽说慢些,然可省些花费。如今可倒好,刺史自离梅园后,便托人飞马入京,沿途累死了好几匹马,不知怎么竟从司农那里弄出了近十年来丝绸布帛的税收,千里迢迢地抄了来。这一看不得了,非要不惜代价从别处移树。我好说歹说都不行,到底依了他才行。若不是我拦着竟异想天开从关中移种呢。”

    郭霁不由笑道:“想不到这田娘子竟有这等本事,给你出了这样难题,从前是我小瞧她了。”

    郭霁这一笑,竟引得邵璟并钱豫遥相侧目。

    邵璟含笑问道:“什么事这样乐?”

    孟良不等郭霁答言,便道:“我这里正说使君不远千里从汉阳郡移植桑树,难为死我了,郭娘子听了非但不怜悯我辛苦,反倒笑呢。”

    邵璟便高声道:“你瞧瞧,这孟大样样都好,就是小气了些。连小女子都笑话你。”

    孟良便苦着脸抱怨道:“使君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做惯了贵家子弟,一张口就让我拿出钱财来,难道钱财是大风刮来的?”

    邵璟便笑着安抚道:“待我这蚕桑吐丝,织成锦缎,这锦缎不但可做衣料,还可做货币,比之粮食钱币都便于运输,届时获利不菲,你便知道它的好处了。告诉你吧,我连擅长织布的良工都找好了,教导凉州女子织成天下闻名的丝帛锦缎,定然不输蜀锦吴丝!若有如此之效,孟君居功至伟。”

    此时钱豫在旁边静听,不由频频点头,便瞧着沿水渠延伸向远方的桑柳,仿佛绿云弥漫了荒野,便指点道:“这么多的桑树,一旦成材,不止当下获利,将来子孙后代亦无忧矣。都督高瞻远瞩,可敬可佩。”

    邵璟像是高兴,便又与钱豫倾谈,一时谈及农桑,一时又是新城规划,并新研发的弓弩器械及练兵等事。

    孟良一面附和着笑,一面低头悄向郭霁道:“所谓良工,也是你那位田娘子。”

    郭霁心中一动,想起田采的心愿,便看向孟良,道:“你也瞧着这田娘子容貌才能过人,是个难得的?”

    孟良听罢,收了笑,郑重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并不愿与此女相交过密。然她的确有几分见识,既能相助凉州蚕桑之事,我也是欣赏的。”

    郭霁便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这样的女子倒是极为难得呢。我瞧你适才似乎有意于她,若是……”

    孟良却倏然变了脸色,淡淡道:“我还有些事要提醒刺史,失陪了。”

    那孟良说罢便拂袖而去,郭霁做媒不成反受了孟良冷脸,不由红了脸呆立当场,半日方缓过来,便只好远远跟着邵璟等人。

    邵璟虽应酬钱豫,却也游刃有余,早瞧见这边孟良撂下郭霁的情形,当即招手向郭霁道:“阿兕你来,我正与钱公子说起弓弩箭矢,要考校考校你的射术。”

    郭霁忙堆起笑容上前道:“我不过学了几分皮毛,原是玩的,哪里敢班门弄斧?”

    钱豫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上下打量郭霁,道:“郭娘子一介女子,竟也懂射术?都督可别戏耍我一个乡佬啊。”

    邵璟见钱豫有趣,便看着郭霁道:“你今日须得好好发挥,可别让钱公子冤枉我戏耍人啊。”

    郭霁很是自知,当然知道她学的那点本事无法与眼前这小自小熟习骑射的男子相比,本要推脱的,然见邵璟眼色,便只笑道:“使君人前吹嘘,一会在钱公子面前现了眼可怪不得我。”

    邵璟便朗声笑道:“现了眼算我的,不过请钱公子一顿酒罢了。”

    钱豫却摆手道:“我不敢要都督的酒,若是都督许我一件事,便是日日请都督,仆亦甘心。”

    邵璟似乎并不意外,道:“钱公子有何心愿,但说无妨。”

    钱豫便道:“我今日见了都督将这硖石一带经营得好不兴旺,也替永固百姓讨个情,张掖水草丰美,比之武威郡有过之而无不及,且交通纵横,南可翻过祁连山到达西羌,北可过居延海通大漠,东接武威,西通敦煌、西域。更有黑水水系并汉阳大草滩。只是近年因战事而疏于水务,致使田亩草野比之从前缩小不少。若都督允准我永固于这变革屯田之际,得以兴修水务,并排除干练良工劝课教导种桑织帛,乃我永固之幸。”

    邵璟笑得意味不明,道:“此事是你的意思,还是老家主的意思?”

    钱豫似是不假思索,道:“此乃家父与仆怀思已久之事。”

    邵璟不道可否,向郭霁意味深长道:“今日钱公子之为民请愿,皆在你手上。”

    郭霁道声“不敢”,便随众人下了高地,行了不到一里路便至一处广野,其间早有人摆好了各色弓弩箭矢,也有旧时样式,也有新造自创。

    其中早有身材精壮的良将颈卒等候多时,见邵璟等人来了,齐刷刷上前行礼,好不整齐。随后将各色武器一一演示,此间将士皆为精选,操练演武,敏捷精炼。一面演练一面从容加以解说,行事干练而从容有余。

    钱豫有心,目不转睛地细观详察,不觉连连称叹。邵璟便从士卒手中接过一件新式臂弩,请钱豫试手。钱豫亦是个精于骑射的,早已计痒,当即以臂擎弩,调试准星,一双眸子炯炯如锋,慢慢贴向臂弩,其时目光与弩身、机扩皆成一线,只听嗖得一声,那劲矢笔直射出,落在对面靶子上,正中靶心。

    邵璟等人当即喝彩,而钱豫颇有志得意满之态,情不自禁地把玩着臂弩,亦有艳羡之色。

    邵璟见此,当即将臂弩赠予钱豫。钱豫欢喜不已,随即又请郭霁拉弓赐教。

    郭霁原本不通射术,当初觉得好玩,见父兄演射,便悄悄学了一点。自从在“武原”受邵璟之教后,很是勤学苦练了些时日。后经患难,本无意于此,然今经攻城之乱,亲见箭矢如雨之状,伤愈后闲来无事,便也随邵璟习练了几日。

    邵璟当然知道她的水平,若论真操实练,何尝能让钱豫看在眼里,如今这样,不过是噱头罢了。既如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好在邵璟知道她用不了弩,已经为她备好了轻巧的弓箭,又从旁亲自教导辅助。她一箭射出,虽不中靶心,却也紧紧挨着适才钱豫所射弩箭。这自然算不得什么,可一个女子手上竟有这分功夫,钱豫也不得不另眼相看,当即要了那轻弓,拿在手上反复观赏。

    “当日郭娘子屈尊枉驾永固,言谈风雅,举止合宜,令我家中女眷人人称羡。家祖母见了,好不欢喜,见娘子乃在室女装扮,便想起我从弟十九郎尚未婚配,非要为娘子保媒拉纤的,我分说了半日,方令家祖母打消了这份痴想。当日我便知,娘子气度不凡,非我等小户人家所能匹配,当配都督这样的英雄才是。如今又见娘子这等身手,可知我当日也算是有自知之明了。”

    钱豫嘴上说着,却拿眼瞧向邵璟,却见邵璟只一笑罢了,看不出什么意思。倒是郭霁听了,默然垂手,似若不胜其羞。

    邵璟见此,便笑着岔开话题,向郭霁道:“阿兕功夫见长,只是在钱公子面前确属班门弄斧。既如此,少不得我认输,要请钱公子酒了。”

    钱豫见邵璟故意不提水务并植桑之事,便再次请求。邵璟听罢,以手抚下颌,似若沉思。

    当此之时,忽有亲卫匆匆赶来,向邵璟叩拜回道:“扈从长命我飞马回刺史,我们顺藤摸瓜,在鸾鸟城那里……”

    那亲卫一语未了,钱豫正搭弓比拟射箭,却不妨手上一滑,箭矢便落在地上,那亲卫便被打断话头,抬头瞧了瞧,却见眼前之人并未见过,当即转向邵璟,意欲继续回以急情。

    邵璟却挥了挥手,止了那亲卫,向钱豫瞧了一眼,笑道:“你越来越长进了,没看着我在这里招待贵客吗,就这样一头扎进来。这事我知道了,你晚些时候报与孟参军便是。”

    那亲卫忙住了口,领命而去。

    钱豫便笑着捡起落箭,笑道:“郭娘子这弓为何如此之轻,我等用惯弩箭劲弓,竟有些滑不留手。难道是专为女子打造?”

    邵璟瞧着他摇了摇头,并未答言。孟良便上前道:“自然不是为女子打造,而是特意造出女子亦可轻易拉开的弓箭,是为便于骑兵攒射……”

    孟良一遍说,一面比划,钱豫既精骑射,自然一点就透,遂盛赞不已。此后一行人又巡查水渠修造之事,便返回硖石城宴饮,午后放散。

    那钱豫饮醉,被随从扶着回了住处后。

    孟良便上前,挨近邵璟,瞧着他趔趔趄趄渐行渐远的背影,道:“如此情势,他倒能开怀畅饮,的确个人物。”

    邵璟犹自饮酒,随口道:“是不是个人物,今夜自见分晓。”

    “我此前也见过这位钱家的大公子,当时只觉相貌不凡。今日确知此人心机深重、临危镇定,实在可怕。适才我们如此试探,他也能借着郭娘子的弓轻,不动声色。”

    “何止深沉镇定,此人更能见机随势。‘攻城之乱’这么久我们也没放出消息,他们定然是嗅到了什么。还没怎么样,就赶忙地表白他们父子拥戴屯田变革。”邵璟放下酒爵,看向孟良,冷哼了一声道:“算他父子识时务,明日你便派出飞骑斥候,去告诉秦冲、沈偃他们两个,就在永固多驻扎一段时间。但不要与他们冲突,也不要理他们。今夜这个钱公子必然回去找你……你便见机行事,摸清他的深浅,逼迫他做出决断。”

    “使君放心,他是个野心勃勃、能力超群的庶子,又有父亲暗中撑腰……他这次来,不止是受命打探事的,如此巴结炫才,不过是希望使君能支持他。我们手中的物证人证,只需露一点给他,足够他当机立断的了。”

    邵璟点点头,又招呼郭霁道:“你夹在清单里的札记我已看了,当日去永固城,当察知其家中事吧。”

    郭霁自然知道邵璟想问什么,便沉吟道:“我在他家住了数月,虽看不出明显迹象,却也瞧见些端倪。钱氏与当地各族数代通婚,现任主事钱业妻族乃是老家主极其看重的世交。这钱业的嫡子看着才加冠,为老家主看重,所有宴饮皆引在身侧,极其珍视看重。就是钱业,似乎也极其仰仗自己这嫡子。然我暗中观察,却总觉得钱业实则更偏重这位长子钱豫,只是碍于老家主而已。适才阿兄也见了,这钱豫非但颇有豪迈之气,且为人精细,周密深沉,可谓家族栋梁。他的母亲,我也见过几次,因出身微贱而为嫡室打压,就连钱豫的姊妹也极看轻她。可是她却能安之若素,且待人接物毫不逊色。这钱豫之妻,亦是精明强干之辈。想必族中亦有明眼人,知道这钱豫之能不在乃祖乃父之下,因此族中兄弟似乎也各有表里。”

    “听到了吧,嫡室位尊,庶长力强,余者各为其主。这正是你我的可乘之机!”邵璟听罢,微妙含笑,向孟良道:“既如此,你便依计行事,无论如何,要拿下这个钱氏族中的‘栋梁’!”

    郭霁不明白邵璟所谓的“拿下”是何意,然从今日种种看开,隐隐察觉当日“盗匪”疾攻硖石城,必然与永固钱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邵璟似乎从这轰动一时的“攻城之变”中,找到了撬动钱氏的枢纽。

    不过这已是郭霁所能涉足的最深处,余下的她便一概不知,因此她也并不作无谓之忧。

    她目下所关心的,却是自从她替田采试探口风之后一直冷着脸的孟良。

    待夕阳西下,各自散去,她避开邵璟,跟上孟良,虽不言不语,却偏偏与他并肩而行。孟良早就看见了她,却故意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郭霁见他不似平常模样,只好先开了口:“怎么,还生气呢?”

    孟良仍旧目不斜视,闭口不言。

    “你既没动什么心思,又何必如此气量狭窄呢?”

    孟良猛地停了下来,转过脸来,道:“我动没动心思——郭娘子又何必打探呢?”

    郭霁见他是真动了气,有些不知所措,便驻足停留下来。

    孟良见此,也不走了,半日叹了一声,道:“郭娘子,我不是生你的气。我也当然知道那位田娘子的心思。可是,我真的无意于她。更不愿见她借着曾经的患难,挟持着你为她所用。”

    郭霁听罢,心有所感,默然半日方道:“孟参军,我当然也知道她为什么非要与你我结交。可是,你若是知道命运不济、朝不保夕的人如何拼尽全力才能苟活一日,你便明白她为何要如此紧紧抓住一线生机不肯松手。”

    孟良见她如此,便知她是有感于身遭患难时的经历,于是心中亦且恻然,便又转怒为笑,道:“这有什么?说起来我不也是从幽州来乡佬吗?恐怕在雍都贵人——或者像秦参军那样的关中人眼中,我也不过和那个田娘子一样,都是奋力攀援不肯撒手的人。”

    郭霁见他消了怒气,也便笑道:“你花费许多,弄来这些桑树,只怕也是为她做了嫁衣裳。既如此,也算对她够提携的了。”

    孟良瞧着郭霁,叹笑道:“你倒是想得开,可是你忙活了一场,什么也没落下,我也不忍心。那我便亦许你一件事,算是消解了你我之间这微不足道的嫌隙。”

    郭霁知道这不过是他好意给的台阶,并不当真,便故意思索半日,方笑道:“既然你苦苦要与我和解,那我也不客气了。今日观泽渠两岸皆是桑柳成荫,可是有叶无花未免无趣。不如你命人在桑柳之外,再种上桃花千树。春则赏花,秋则结实,既不失一身风雅,又可得一方泽被。诚如古书中的那个‘夸父’,邓林桃花,何等神奇……”

    孟良听见此话,却只摇头叹息,一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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