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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流光

    春生夏长,暑去秋来,风雨交替渐渐染黄了木叶,日月消长暗暗偷换了光阴。生世悲喜,倏忽之间。

    祁连山依旧默然无声,纵横绵延,接天连地包裹狭长河西。谷水依旧蜿蜒东去,引而北折,日夜不息,奔腾千里,仿佛与从前没有什么分别。可是数月之间,白云苍狗,人世早已变幻了天地。

    武威郡太守以敦煌军功被调往京城,他欢欢喜喜地离去,可当到了京城后也不知得罪了谁,调往繁华京城的梦想固然落了空,就连在武威经营多年的心血也付诸东流。

    永固钱氏掌家人的长孙钱豫出首,揭发族中子弟暗养死士,勾结盗匪,意欲刺杀凉州刺史邵璟堪称一时大案。

    武威的水务卓有成效,夏末的新麦丰收了。武威、张掖的“计口授田”和新屯田已完成大半,二郡的田亩丁口详情已上报朝廷。继姑臧水系直通连城后,一条贯通南北连接北荒的直道已完成了草图,只待秋收后开工。

    远征敦煌的将士归来,赏功罚过、修养整顿又是一番忙碌……

    迁徙三载,流光抛人,郭霁渐渐习惯了姑臧城的日子,不会因春日的风沙迷了眼、秋时的夜分外凉而心头顿生悲凉,不会因久等不来的日出和迟迟不落的夕阳而骤起恍惚,也不会在行走热闹街头或遥望寂静荒野时心中忽感一阵空落,甚至不会在夜半梦醒时听着陌生的风声、嗅着迥异的夜气而遍体生寒……

    她熟悉姑臧城的大街小巷,熟悉南北东西交织杂处的胡汉面孔。她能寻到隐藏最深的书肆,能寻到最繁华的街市,知道哪里的馎饦胡饼最令人欲罢不能,哪家的美酒醇厚浑融而不上头,哪个戎人胡商手里的马匹是良种,何处的皮毛是真正的上乘货色……她独自乘马过街时,一街的人众虽满面欣羡却并不稀奇。凉州不比雍都,抛头露面的女子不在少数,胡姬商女人群中兜售再寻常不过。而常常往来买卖的商贩也都识得她,见了面闲谈几句也的确可以尽消客居的疏离……

    有时在街上遇到景芳里的人,便被拉了去品尝她们新酿的枣酒、新制的精致果点。若遇到她们那里新编了曲目,便借机得饱声色之娱。

    这时候邵璟等人方将凉州官署乐伎聚拢合并,只在其中分为乐舞部并杂艺部。夏娘子声名最著,又有李酉暗中扶持,此时便被推为乐舞部的乐首。

    夏娘子自被选为乐首,日夜忙碌。譬如乐舞部等次划分、约束管理、编创演练乐舞,还要见缝插针地出入官署大族、豪强富家,或应酬,或演乐舞。她意欲成一番事业,不但精心梳理部内杂务,构创曲目,更着意于乐伎之礼乐修养。若见了郭霁,也常常请教京中礼仪,再揉入凉州底色,传授给手下的乐伎,不想这些乐伎仪态更加合宜,这些由夏娘子新创的礼仪举止不久便风行于河西乐籍之间。

    然而夏娘子再忙,见她来了,也总要放下手头事腾出时间来相陪。郭霁过意不去,夏娘子却不愿丝毫怠慢。

    “琉璃如今在京中也还能适应,不至有什么纰漏,这都是郭娘子教导的好。”

    郭霁便想起来了,自今春天子使者还京后,琉璃也被选为京中乐伎。彼时她尚在硖石城,亦未及道别。听见夏娘子提起,她才反应过来,赶忙道贺。

    那一日夏娘子请郭霁赏了她们新编的名为“射猎乐”的乐舞,乃以身姿矫健的男舞伎为主,皆着骑射服色,乐舞整饬热烈、气势夺人,间以女子飘摇柔美,两相辉映,刚柔并济。乐器以大鼓为主,杂以西域之乐,击鼓堂堂,琵琶嘈嘈,声震一城,颇有撼天动地之势,尽显西凉之风。

    郭霁顿觉耳目一新,辞了夏娘子等人到了街上时,尚且意犹未尽。她正牵了马信步而行,品咂回味,忽一阵扑鼻香气迎面而来,躲也躲不过,抬头一看,却到了一家饼肆。这一家不但烤胡饼闻名远近,各色蒸饼更是一绝。

    此时刚出了一锅新蒸饼,饼肆主人正一屉一屉地将不同口味的蒸饼一字排开。这家的饼饵皆以各种佐料食材和面,那面和得软硬适中,油面水料比例合宜,绵柔筋道,香而不腻。肥瘦肉臊的鲜美油润,葱椒韭薤的勾人馋涎,核桃芝麻浓香扑鼻……而秋日里新出的糖粉桂花味的清甜可口,最是难得。

    今年丰足,行市大利。这一锅刚一掀开,早有城中士民争相买饼,里三匝外三匝地挤上去争先。

    郭霁排在后面,便见那早买到蒸饼的人已在饼肆外的高脚桌案旁,掇个胡凳大吃起来。其中有两个读书人,早就在这里饮了半日酒了,如今对酒食饼,低头倾谈,越说越起劲,兴致上来了,不久便高声论议起来。

    “你可知这我们这太守怎么样了?”一人已经醉了,红光满面道:“我告诉你吧,这是个局!”

    “什么局?”另一人好奇心起,也红着脸问道。

    “你想是谁把他从这河西地迁调出去的?”那人不待对方问,便自问自答道:“是谁把他迁调出去的,就是谁做的局。只要他出了这河西,就已是风中的飘萍,无根的蓬草。京城达官显贵有多少?中原豪门世家有多少?随随便便下个套,弄死他就和捏个蚂蚁似的。”

    此人已经手舞足蹈,指天画地,另外一人却还有几分清醒,压低声音道:“他好歹也是个两千石的太守啊!”

    “太守?两千石?呵呵!”先前那人大笑道:“你可真是井底之蛙,少见多怪。京城中一手抓下去,哪个不是两千石?两千石算什么?到了京城,都不用两千石,就是一个六百石的郎官也比他有靠山!”

    听者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又道:“那也是有的——只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这太守平日也算乖觉。”

    “为什么?你可知硖石城的事?”

    “你可别瞎说,硖石城的事是钱家一个不肖子弟做的,与太守没关系!”那听的人此前听他头头是道,还颇有几分信服,如今却摇摇手,连忙表示不敢苟同。

    那说者却将酒杯重重一顿,睨着对面的听者,冷笑道:“要不怎么说你们这些乡佬没见识呢。谁说是他做的了?难道非要他亲自做?官场的事——实话说了吧,据我所知,是他将消息透露给钱家的。”

    那听者此时更是摸不着头脑,讷讷道:“不至于吧,好歹也是一郡太守,都立有军功,眼看就要升迁了,怎么会这样节外生枝?”

    说者“呸”了一声道:“他那算什么军功,不过是跟着混了一番。他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罢了,先不说这个。我听说他之所以透露刺史行踪,乃是因有把柄在人手上。”

    随后那说者又在听者耳边低声耳语一番,说罢又神神秘秘、自信满满地笑了。

    听者点点头,似乎明白了,又道:“可我听说那是钱家一个子弟的行为,如今被钱家大公子大义灭亲报知了凉州刺史府,那不肖子弟畏惧刑罚,已经伏剑身亡了。”

    “你也信!那就是个顶罪背锅的。审都没审就自刎了,你想想是为什么?不过借着这件事,钱家大公子算是翻了身了。如今已经隐隐有与正室所生的嫡公子分庭抗礼之势了。这钱家大公子端的是个人物,连凉州刺史也能搭上话,听说如今……”

    “罢了罢了,你们二人到处胡说犯禁,上次被关了那么久还不长记性?”却是另外一人看不下去,上前相劝。

    那听者倒有几分畏惧,可说者却满不在乎。

    “那算什么,说是有罪拘系,到底还是把我们都放了。其实上次的事根本就不是我们身上。是那个石玄口无遮拦妄议前方战事,泄露天机,这才连累众人都吃了牢饭的。”

    “还说那石玄呢,从那之后再没了踪影,别是……”

    “没有的事,我上个月还见他了,他如今发达了,衣着光鲜不说,连马车也坐上了。他马车里还藏着个美人呢!要说这石玄……”

    这三人正说着话,不妨街上一阵歇斯底里的斥骂传来,众人大为吃惊,也不买饼了,都呼啦啦围上街头,看起热闹来。

    只见一个妇人披头散发就追着一个男子打骂。

    “你个天杀的混账!灌了几口黄汤不挺你的尸去,你去招惹那个烂货!这一街的男人哪个没和她鬼混过,什么脏的臭的,你也敢沾身!你不怕天打雷劈,你不怕你那死了的爷娘土里埋了也不能瞑目,你不怕你烂了心肠肚肺你不得好死!想我当初不听父母言,奔了你个饿不死的穷鬼。我自来你家,给你生儿育女,白日夜里起早贪黑,哪里照望不到?你游手好闲,眼看着一家老小要饿死,我日夜操劳,什么脏活累活下九流的活我没做过?如今弄了一身病痛,你却这样对待我!你不想想你嘴里吃得、身上穿得,哪一件不是我的?你父母都是我养老送终,披麻戴孝。你丧了良心……”

    起初那妇人打骂甚凶,那男子想是油滑惯了的,左躲右闪笑嘻嘻地一径跑走了。只剩下那妇人,衣衫也撕扯皱了,鞋子也不知哪里掉了一只,就那样光着一只脚,趿拉着另一只,越骂越伤心,渐渐化怒为悲,一跤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大腿,震起一阵尘埃。她便在这升腾的尘埃里,边哭边骂,戚戚哀哀得好不悲惨。

    众人便指指点点,也有骂那男子负恩黑心的,也有说那妇人凶悍难缠的,一时间议论纷纷。

    郭霁正看得出神,忽被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心下一惊,回头却见是田采在她身后。

    那田采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住的那个小巷子临近的几个里巷隔三差五就有这么一出,你若爱看,到我那里住几日,什么妇人偷汉子被打骂的,男人好赌纵酒撒野的,夫妇为了一两株钱大打出手的,爷娘控诉儿子不孝的,没成婚的在室女肚子忽然大了起来被父兄打出门去的……应有尽有。”

    “我就看了两眼惹出你这一番话来。”郭霁笑道:“数月不见,如今你气色更好了。”

    田采便一笑,丢下前话,道:“我正找你呢,可巧这里遇上了。我换了个铺面,你也去给我指点一二。”

    郭霁又瞧了瞧那妇人,便转身跟着田采出了人群。

    田采见她似有不忍,便拉着她一面走,一面道:“这女子不长眼,怪得谁呢?明知道那男子家里穷的朝不保夕的,还跟着他。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罢了,那可是她自己选的。如今还来怪男人!”

    郭霁听她絮絮叨叨,忙岔开话题,道:“你换了个什么铺面?”

    田采见问,立时神采飞扬,道:“自今春起,你们那位刺史聘了我去教那些工女织绣,我不但得了几笔聘金,还因此小小得了些虚名。如今找我制衣的人不比刚才买蒸饼的人少。可我还要时不时去‘蚕桑署’教授织帛纹绣,夜里还要绘制花样,预定的衣物饰品都排到年下了。近来好容易得了些空,又有了点闲钱,便换了个铺面。你从前没少资助,我都记得呢。等年底算了账,少不得你那一份。”

    郭霁数月不见田采,很有些想念,见她买卖顺遂,心中也欢喜,道:“你我之交,不在锱铢。那本就是谢你一路照拂的,不必算给我了。”

    田采谑笑道:“我知道你在刺史身边财大气粗,可那也不是锱铢啊!你我生死与共,我照顾过你,却也因你而侥幸有了今日。锱铢的事,还是要必较的。”

    郭霁便一笑,不再与她争辩。

    “你可瞧见那遇人不淑的妇人是什么下场了吧?如今形势,我们都不得不替自己谋划一番。身为女子,势单力薄,可有多难呢!上个月我因为新开了衣肆,被临街的衣肆打上门来——我一个女子,怎么是男人的对手?被他们踹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如今腰上还一块青一块紫的。多亏我护住脸,不然怎么见人?好在为我看管衣肆的小侍女是个机灵的,悄悄跑去向沈司马府上的管事求救。其实也不是管事亲自来,只派了个家仆就将人赶了去。我为此连夜奉上丰厚礼金,那管事的是个厚道的,收了我的钱,就派人将那人打了一顿。”

    郭霁听了,不知怎么安慰,少不得唏嘘一番。听她的意思,还是要谋个男子来庇护,便想起当日孟良拒绝的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那田采叹了一声,道:“如今孟参军那边是没指望了,我须得另谋生路。”

    “你……怎么知道没指望了?”郭霁略一斟酌,到底没露出自己已经知道的话来。

    “你竟然不知道?”田采瞅了她一眼,有些不信似的,随即又道:“果然那孟参军是个厚道君子,怕我丢面子,连你也不肯告诉。”

    “你是说……”郭霁确信孟良是明确拒绝田采了,顿了一顿便话锋立转,道:“既然这个不行,你是个善于谋划的,他日必然有更好的。”

    田采却自嘲似的“嗤”笑了一声,又顿住了脚步,转过脸来,诚恳说道:“郭娘子,我不知你为何竟迟钝如此。孟参军的心思……罢了,你我如今身份皆是官婢,做不了豪族公子的正室,既如此,还是刺史吧。”

    郭霁见她言谈唐突,语无伦次,面上便不乐,又不愿与之解释,便向前一指,道:“那个可是你的衣肆?”

    田采便点点头,谑笑着作恭迎状,请郭霁前行。

    彼时肆外停了一辆马车,车旁跟着几个戎装随从,车帘半开半遮,里面隐隐坐了一个男子,似乎正闭目养神。

    田采溜了一眼,低声笑道:“这必然是等着娘子挑选衣服样子的男子,看这马车随从便知此人有些身份,想必又是一大笔收入。”

    说着二人已入衣肆,果见其间已有一名盛装女子,正由肆中侍女侍奉着看事先绘制好的衣饰图样。

    那小侍女机灵,见此妇衣饰华丽,又拿来几件样衣供其拣择,又道:“我们衣肆主人可不是寻常人,就连刺史都请她去教授工女桑蚕织帛等事。”

    “你家肆主人倒有几分才能。”盛装女子十分倨傲,抿了一口甜酒,道:“只是这几件都不够华丽,实在配不上我如今的身份。你也瞧见了,我如今极得我们司马的宠爱,正该好好装扮了,方不给他丢面子。”

    田采一听是个司马,知道品阶不算低了,便悄向郭霁道声“得罪”,忙亲自上前,陪着笑脸,向那女子推介新绘制的华丽襦裙,又一面打量其容貌身量,品度其风姿、喜好,一面提出改制之法,那盛装女子听罢,果然欢喜,当即起身令田采给她量尺寸。

    “那便这几件吧,我等着用呢,可否加急做出来。”

    田采便收了软尺,蹙眉思索,作出十分为难的样子,躬身道:“夫人吩咐,不该不从。可是我手头接下的也有近百件了,都排到年底了,实在为难。”

    “不过才百件而已,就排到年底了?我不信一件衣裳会这样费事!你若是做不了,我便找别家去。我看你是个聪明的,谁知竟这样蠢笨,白白耽误了我。”

    见那女子就要起身离去,田采忙道:“妾并非故意耽误夫人,夫人身份贵重,钗环衣饰当然要精心料理。我若是要糊弄夫人,岂不是有伤夫人身份?夫人初次到我肆中,我便破个例,先为夫人裁制。别人的且先靠后。但夫人眼光极高,要的这几件,都是一等一的繁复华丽,我日夜赶工,也要半月才行。令夫人久待,乃是妾之过错,及至裁好了,妾再送夫人一件新制的锦缎包裹,夫人若肯赏光,我这便去备办。”

    那盛装女子被田采一口一个夫人地捧赞,不觉口角含笑,再也端不住,便道:“既如此,便许你了。改日做好了,送到凉州都督治下沈司马家中去。”

    田采听得“沈司马”三个字,不觉与郭霁两厢对视。

    “可是琵琶巷里的沈参军?”

    “你怎么知道?”那盛装女子满眼狐疑。

    “哦,沈司马大名,如雷贯耳。”田采故意淡淡说道。

    “选好了吗?这就去吧,李长史他们还等着呢。”

    忽从外面施施然走进来一个男子,只见他面如白瓷却剑眉星目,身形不高却瘦劲挺拔,虽口角含笑,眉眼间却自有威严。

    此人郭霁和田采都认识,正是征战敦煌、威震凉州的沈偃。

    田采先就上前跪拜,道:“不知家主车驾降临,奴婢未曾远迎,实乃罪过。”

    沈偃不妨,微不可察地向后退了两步,方站稳了,道:“你是何人?为何称我为家主?”

    田采忙道:“家主难道忘了……”

    沈偃是个耳聪目明、洞察细微的,一眼瞧见了已经起身正欲上前厮见的郭霁,不觉眼前一亮,当即伸手止住田采,略略虚扶。却等不得她起身,便越过她向郭霁迎上来,笑着行礼厮见,道:“不知郭娘子在此,失敬失敬!郭娘子别来无恙。”

    郭霁见田采行的是拜礼,也不好如从前那样随意厮见,但也不足以行叩拜礼以使沈偃觉得奇怪,于是便上前躬身行了正经揖礼,并道:“许久不见,听闻司马建功树威,今日幸得相见,当贺司马四体康健、功业有成。”

    沈偃见郭霁礼仪如此,顿时猜到了她与适才行拜礼女子有些关系。他虽纳闷一个出现在这里的女子何以称呼他为“家主”,却也暂且抛开,只忙着应对眼前。

    他遂笑着瞧了田采一眼,转向郭霁道:“郭娘子今日得闲,与友人来此做衣裳?既如此,娘子别嫌弃,看上了什么,便记在我名下,算是给我点颜面聊表寸心。”

    说罢又命先前那盛装女子前来行礼,说是自己新纳的姬妾等语。

    郭霁见田采被闪在一旁,便笑着拉过她,向沈偃道:“这位娘子与我有旧,如今开了间衣肆,承蒙尊家如夫人青眼,如今定了几件衣裳。”

    沈偃新纳的姬妾似有不满,不等沈偃开口便抢先道:“这位娘子是什么意思?我身份微贱,不知‘如夫人’这称呼……”

    沈偃正顺着郭霁的意思望向田采,蹙眉探寻,若有所思,忽闻他的姬妾僭越插话,登时变了脸色,沉声道:“郭娘子有教,岂是你一介婢妾可插言的!”

    那姬妾见沈偃当众下她的面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满眼委屈,可怜兮兮地瞧向沈偃,却见沈偃并不假以辞色。她也不敢如从前那般撒娇顶撞,只好忍了满腹委屈,不觉滚下泪来。

    沈偃并不理睬,向郭霁道:“婢妾无礼,郭娘子海涵。这位娘子既是郭娘子友人,又有这等本事,我这粗蠢婢妾或可借此增色一二。”

    田采见机,忙上前回道:“司马家的夫人容颜过人,有倾城之貌。蒙司马与夫人赏识,奴婢不胜荣光。”

    沈偃只向田采笑了笑,并不再说什么。

    田采见沈偃果然不记得自己了,便笑道:“司马不认识奴婢了,奴婢曾与郭娘子一路西来,历经生死。两年前幸蒙司马大恩,从屯田营……”

    沈偃静静听着田采的话,忽然想起来了,然却向身边那憋了一脸冤屈,正拭泪的姬妾瞧了一眼,忙道:“我想起来了,今日有事不便叙旧。娘子们若得闲,改日再叙。”

    田采再次被打断了话语,顿时明白这一次沈偃果真想起她了,只是不愿她的身世被人听了去,于是便赶忙闭口不言。

    沈偃却似乎不以此事为意,殷勤向郭霁笑道:“自回姑臧城,人事匆忙。本该拜望娘子,竟未得从容如愿。日前因公务几次到刺史府,还向都督打探娘子,谁知娘子都不在。昨日我还和秦参军商议,要请都督宴饮,娘子一定赏脸同来,沈某不胜荣幸。今日与李长史他们几个私人小聚,沈某不敢令人久待,就此别过,娘子毋以我为简慢。”

    郭霁亦含笑应酬,并与田采一同送沈偃等人离去。

    田采细细地在几片断简上记下沈偃姬妾的尺寸,含笑道:“想不到沈司马竟是个草莽英雄。如今这功业,许多世家子弟亦有所不及。可惜出身微末了些,否则等闲豪强子弟比不得他。”

    郭霁便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若是豪族、世家子弟有这等功劳,可不是凉州都督治下一个千石的司马能打发了的,可这却已是他拼劲全力换来的。世上之事不公,竟至于斯。□□辱盛衰又非一成不变,谁知道今日的膏粱子弟,明日不落魄?又怎么知道如今一个出身微薄的英才,他日不会别有天地呢?”

    田采听罢,似若有所触动,拿着那断简沉默半日,忽然转过脸来笑道:“你说的倒也是,人事有兴废,看人正该从长计议。你瞧见他那个姬妾了吗?一看就是个市侩泼妇出身,只因有些姿色,竟傍上了沈司马。立时高人一等,颐指气使。”

    郭霁却不愿议人家内帷长短,便只笑着“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田采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道:“你别看她如今得意,我却看出来了,沈司马和她长不了。”

    郭霁便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长不了?”

    田采却十分笃定,道:“沈司马什么人,就她那样的蠢物,怎么配得上?若只是蠢,性子谦逊些的话还好说。你看她趾高气扬,不识眉眼高低!可是适才你也见了,她做出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沈司马根本不放在心上。可见不过图她姿色、身子。以色侍人,还不知收敛,又能几时?”

    见田采笑得花枝乱颤,郭霁忽然就有点明白了她的心思,却并不点破,只在心中暗暗叹惜。

    秋风吹来,枝叶摇曳——流光年年,人间细事,可哪一件不是身不由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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