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仓房交给皇家暗卫看守,出不了什么大问题,暗卫们在刺客来的时候应对得非常及时。
只是原以为是豹头山上的人来劫他走的,却没想到,来人竟是为了取云初的性命。
虽最终是没出什么差错,但是毕竟事情蹊跷,因而立刻报给了李昀离。
李昀离进来的时候,云初已经被安置在仓房外的椅子上,人靠着桌边一下一下地喘息,冷汗直冒,看上去很是虚弱。
她心里一揪,侧头小声问拾七:“他受伤了?”
“没有。”拾七也低声回答她,“属下怕您要见他的时候出差错,给他用了之前用过的那药。”
李昀离转头看他,声音里难掩疑惑:“之前什么药?”
这话问得拾七也是一愣,迟疑道:“便是那‘破军’。”
听了这个并不熟悉的名字,李昀离反应过来,这大概又是原主时期的遗留产物。
她淡淡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看云初一副痛苦的样子,这药劲儿怕是十分峻猛。
李昀离凝了眉心。
有暗卫盯着,云初手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他的手虚虚地搭在腹部,面色苍白眉头紧锁,闭着眼忍痛,唇色淡得与肤色近乎相同。
身上还是昨天那件衣衫,只是衣摆处被蹭了许多灰。
李昀离记得他怕冷,但是现在连个外衣也没披,便也不知他此刻身体发抖是因为药力还是因为冷。
今日的阳光不够暖,他看起来有些可怜。
李昀离为自己的恻隐之心感到了略微的惊讶,她慢慢上前。
云初察觉到了有人靠近,艰难地睁开眼睛。
他眼中血丝遍布,看到李昀离的时候,眼神一瞬间由戒备变作错愕,转而又变为庆幸。
云初撑起一只手压住身侧的桌子,没起身,却是直接跪下了。
“殿下。”
他的声音微弱里还带着哑,只眼睛看着李昀离。
李昀离站在阶下,却比跪着的云初要高些。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可知是谁要杀你?”
经过了一夜的冷静,她已经不像昨夜那样愤怒了。
此时再见他,犹如面对着一件尚有价值却略带攻击性的商品,满眼审视。
云初无声摇了摇头,眼神中有浓得化不开的希冀。
李昀离看着他。
他嘴唇翕动,哑声道:“殿下,非是奴要骗您……”
变回去了的自称让李昀离眼神微低,她没有答话。
云初哽了一下,因药劲痛到麻木的腹部竟在此刻无知无觉。
他非常清楚,李昀离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不是为了听他诉衷肠的。
楚国的长公主眼见独到,没有价值的东西,一定会弃之。
现在是唯一可以把握的机会,这机会来得不容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攒了攒力气,开口道:
“奴确实认识公良冲,只是不见故人多年,敌友难辨,故而不敢承认……”
李昀离看着他微微抬了抬下巴,默许了给他解释的机会。
一夜禁锢,他已经大概想清楚了事情缘由。
公良冲在朝上的时候便有体恤百姓的官声在外,昨日他特地布局,是为了借李昀离的手杀他。
只是云初没有想明白一点:
公良冲怕他谋反为祸百姓,为免百姓受苦要杀他,又为什么反倒上山为匪,割据雍州呢?
“殿下,他们一心招安百姓不是为了对抗朝廷,公良冲对殿下也没有敌意,他想杀的人,只有奴。”
眼下自身难保,他必须让李昀离知道自己还有用。
即使她要抛弃自己,也绝不可以是现在!
李昀离眉眼微抬:“公良冲派人杀你?”
这话听起来实在思路大开,李昀离哂笑了一声:“云初,给我一个理由。”
“公良冲曾任魏国左相,魏国亡时,皇室中人唯余奴苟活。”
云初气力不足,话说得很慢很慢,“殿下可派人查探,公良冲其人在魏素有贤名,是个一心为民的人,魏国皇室刚烈,公良冲担心奴作出对天下万民不利之事,因而……”
“云初,你的意思是公良冲一个魏国官员,为了楚国的百姓刺杀你?”
李昀离看着他道。
“不,不光如此。”他压了压声音,续上一些力气,抬头道,“他是魏人,殿下,纵他胸有大爱,但楚国的百姓何以相信他?若二当家是公良冲,那便只能说明那位大当家,是绝对可以笼络雍州百姓的民心所向之人!”
云初说完长长吸了一口气,按着腹部使劲咳嗽。
李昀离盯着他,她知道眼前这人能言善辩又善伪装,但她不得不沉声提醒了一句:
“昨夜,公良冲称你作少主,要你和他一起走。”
“是……”
云初的视线低了下去。
这是一场阴谋,赤裸裸的陷害。
但最痛的地方也是他最不愿面对的血淋淋的真相——李昀离对他,毫无信任可言。
那岌岌可危的一点怜惜,也因为昨夜的当场撞破消耗殆尽。
李昀离见他不语,抬起右脚跨上台阶,身形向他压了压:“连公良冲都知道你们魏皇室刚烈,除了殉国的,便是留着命要复国的。”
她伸出手,抬起云初的下巴令他再次与自己视线相对,声音却在这一刻寒到了极点。
“你觉得,连他都这么认为的话,孤是不是该杀了你,以绝后患?”
云初被迫仰着脸,痛苦地闭了闭眼。
她说的是他不敢提及的事实。
他能得到的李昀离的怜惜,只能建立在李昀离觉得他不会复仇的基础上。
一旦他有复仇之念,她便会赶尽杀绝。
但一个手染鲜血的罪人,要怎么样,怎么敢,又怎么配,在受过伤害的人面前乞求信任?
眼睫眨动的下一瞬,李昀离的手指意外地触及到了一滴温热。
她微微一怔。
她实在是很少见过成年男人的眼泪。
云初艰难地睁眼,开口时李昀离的手清楚地感知到了他的声带振动。
他的声音有些哽,看着她恳求道:“若今日,奴将一切据实相告,可否换来殿下一丝信任,留奴一命?”
最后四个字的声音非常非常轻,尾音几乎听不见。
李昀离看着他的目光复杂起来。
他是原书主角,李昀离本也没打算真的要他一条命。
只是他的表现过于真诚了,倒像是饱满地投入了感情,而非逢场作戏。
那确实是濒死之人渴求生机的眼神。
“说。”
云初微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却更似将入刑场。
“殿下,可否让侍卫和暗卫们退下,接下来的话,他们或不方便听。”
李昀离收回手指,目光中的怀疑并未消退。
“孤该相信你吗?”
云初惨淡笑笑:“奴已饮下一整碗破军,此刻浑身气力全无,断无伤害殿下的本事了。”
李昀离这时才明白,原来那药竟是这个作用。
她侧头看了暗卫的方向。
暗卫对云初的话并未提出任何异议,可见这“破军”的威力不容小觑。
得了李昀离的示意,他们很快退下。
仓房外的院墙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李昀离收回脚,舒了一口气:“说吧。”
不想云初竟伏了上身,贴地跪拜而下。
他之前也行过此等大礼,李昀离没有太过惊诧,只微微蹙眉,想听听他到底有何说辞。
云初开口的第一句话,直接将李昀离送入了三九隆冬的冰窖。
“殿下,那日殿下问奴,是否愿意开始一个不一样的故事。实则,奴与殿下一样,知道曾经,我们后来的故事是何样。”
李昀离愕然:“什么?”
果真是如此反应。
云初闭了闭眼,吸吸鼻子,禁不住打了个冷噤。
“奴知道殿下曾来过雍州,而这次麓水书院并未出事,是奴做的,奴不愿殿下受他人陷害。”
事已挑明。
她现在大约可能应该会更忌惮他了,而他最害怕的,也莫过如此。
“你,你什么意思?!”
李昀离退了半步,仓皇问出这么一句。
现在,她突然觉得受不起他这大礼了。
云初没起身,地面的寒气直侵面门,他唇齿皆凉,声音也带着颤:“殿下疑我,厌我,弃我,皆是我罪有应得,因为殿下疑心担忧的那些事,我确实曾经做过的……”
包括复仇起兵,囚她,辱她。
“你等等……”
“殿下,若殿下今日要杀我,我亦无话可说,我在殿下面前确是罪人,错已铸成,百死莫赎,但……”
云初的嗓音并不明朗,忽而卷上了浓重的不甘和哭腔,只恨自己罪名已成。
“但我……想留此一命,愿为殿下脚下阶石,替您扫清以后的麻烦和障碍。求殿下……求殿下给我一份给猫儿狗儿的怜悯……”
这话很难出口,云初说得艰难。
大楚长公主的性子素来干脆,他只怕这份给猫狗的怜悯,他都不配。
他已剖开心底,据实相告。
云初轻轻闭着眼,满心苦涩,耳畔寂静得竟能听见院外鸟鸣。
看不见李昀离的表情,他的心绪反而很静,皮囊之下,性命全部交付于眼前人。
他在等待属于他的审判。
良久良久,未得回音。
云初跪伏未动,李昀离宛如石化。
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他是和她一样穿书来到这个时代的。
可是听完了他所说的,李昀离又在顷刻间推翻了这个想法,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情感,他的表现,都真真切切地表明:他和自己这个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外来者不同,他确确实实属于这里,并且,也确确实实历经过书中的一切。
他的爱意,悔恨,自罪,全都有实据可依。
他切切实实地恨过李昀离,报复过李昀离,也在曾深深自剖后,明白了自己对李昀离的一腔情意。
只是,他的一切情绪对象,是那位真正的大楚长公主殿下李昀离。
而非自己。
李昀离寥寥叹了一口气,自嘲般笑了笑,开口时声音无力:
“起来吧。”
她一个鸠占鹊巢的灵魂,有什么资格代替原主说原谅?
云初手臂一颤,顿了很久才慢慢跪直身体。
目光触及李昀离脸上的苍白神情,一颗心一瞬跌落寒潭。
“我……”
“破军的药力强,我会派人给你找大夫。”
李昀离错开视线,开口交代。
“这两日我会让冯慕给你在府衙另行安排住处,昨夜委屈你了。”
“殿……”
云初微微张口,可话没出口,李昀离匆匆交代了下言:
“衣服会让崖香和降香给你送新的,此后你出入自由,我先走了。”
说着,没给云初说话的机会,李昀离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西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