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
尤簌一瞬怔住。
蒋驰期本来没想把这件事跟她讲的,但最近事情都解决得差不多,凡是有嫌疑的全都叫出来打了一顿,威逼带利诱,应该能安生一阵了。
虽然知道她家里事多,但有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抱怨她爸妈,心真大。
放她一个人在家,不接不送,至少多关注些。
他第一次跟她回家就觉得背后有眼睛盯着瞧。
起初的小恶不经过遏制,发展起来就再收不住,滚雪球一样。
尤簌多漂亮多内向,就多招人,恶人喜欢招惹不声不响的女孩子,她们善良不多话,惹得起。
他要保护她,于是让她变得惹不起。
“你的意思是王让他们……”后半段话她甚至说不出来,联想起之前察觉到的那些疑似被跟踪的“错觉”,尤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寒意,从上至下地。
“……为什么?”
蒋驰期抬眸看她,没吭声。
静默的空气流窜,纷乱的心跳惶恐不安,过了好久,她才攥着背包带子壮着胆子问出声,“那你说那句话,是真的吗?”
她怕蒋驰期听不懂,紧接着囫囵开口,“就是那句——”
会保护我的话。
“真,不真你打我。”
他忽然笑了下,鼻梁上的创口贴边缘还带着模糊的红痂,“我转学过来就是为了你啊。”
为了你。
“为了谁”这种句式一般包含着捆绑关系,但蒋驰期的语气明显轻松懒散,嗓音沉淀到没有一丝让人觉得负累的错觉。
他是为了她转学的,可她根本不认识他……
心跳在胸腔悸动不休,蒋驰期毫不掩饰的眼神像是拉着线,一直黏到她脸上,尤簌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乘坐的公交缓缓到站,轮胎发出轻微的“呲”的泄气声,她慌乱挪开不清不楚的对视,先一步迈上去。
她家这条线和其他公交都不重合,不是学区房,挺绕远的,一同上来的也都是些刷老年卡的爷爷奶奶,滴滴的刷卡声络绎不绝。
卸下书包坐正,尤簌内心冒出股奇异的期盼,她故意看窗外,等了一会身边才发出衣物摩擦的声音,深蓝的校服衣摆垂到一起。
尤簌用余光看见是他,手指交织攥得更紧。
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他都挨着她坐,就算是没有空位,也会抓着扶手站在她旁边。
蒋驰期以为她被吓到了暂时不想说话,在边上握着手机,只认真看着刘副院的消息。
17岁,他已然长成了落拓瘦高模样,和学校里大部分男生都不同。
她也不是没听岩妍议论过学校的风云人物,凡是帅到出圈,全年级都让人有所耳闻的男生,换女友都像换衣服,年上年下,校内校外,来者不拒。
像发情的原始动物,来势汹汹,退潮也快。
座位上方的冷风口喀嚓一声合上。
“其实,”
车辆运行,尤簌斟酌过后,声音吞吞吐吐,“如果你想要谈恋爱——”
蒋驰期忽地掀起眼皮。
“我们学校有一些漂亮妹妹……”尤簌又紧急顿住。
不会讲话,她真的不会讲。
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像蚂蚁在挠一样,她分明知道自己这种时候需要他,但就是想推开他一下,推出去一会试试…如果他真的够真诚,就该再坚定一点。
她一步也不想先迈。
“说啊。”
蒋驰期眼神变了。
尤簌瞄了眼他笑不达眼底的瞳孔,缩缩脖子不吭声了。
“你让我找其他人谈?”蒋驰期补齐了她的意思。
黝黑的瞳孔像汪深潭,尤簌无言以对。
她给自己创造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但她真的很好奇,为什么蒋驰期会突然降临在她的生活。
他简直…像个骑士,可她却不是公主。
她能给他什么?
“我没说非要谈恋爱,”少年轻飘飘收回目光,微压下视线,手指在屏幕上飞速打字。
“我还没那么饥渴。”
她妈妈腿的暗疾发现得及时,再卧床修养用药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如常。
蒋驰期心里石头轻了点,拉开书包拉链把手机丢进去,又恢复到之前吊儿郎当的气质中,慢慢扯开唇角。
“我这个人还蛮专一的,谁第一个给我写情书,我就跟谁。”
极具存在感的目光打在头顶,尤簌顶着莫须有的黑锅,忍气吞声地转头去看窗外。
“……情书这件事你之后可不可以别再提了。”
以他目前提起的频率,岩妍她们知道就是迟早的事,这种炸裂性的新闻假设被爆出来,她以后的面子几乎等于没有。
“你承认是你写的了?”
“没有,我只是不想你再提。”
“那你求我。”
“……”
我求你闭嘴!
思维变得理性了些,尤簌蹙眉,手肘支在膝盖背包上,声音犹豫,“蒋同学,你成绩怎么样?”
“超级差呢,尤同学。”
怜惜的目光投在少年脸上,尤簌内心戏渐渐又升起。
超级差,还从B市转过来。
她心有不忍,“不然这样,你陪我上下学,我帮你补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害怕那些未知的困难。有人跟踪,但也有人保护,爷爷生病妈妈生病,但起码有痊愈的希望。
她该抓住任何一个不放手的机会,一直等到自己有破茧的可能。
她想去L大,说不清地想去。
对于帮助她的人,她理所应当地该把这份情谊还回去。
蒋驰期是个学渣真的太好了,尤簌甚至想放个鞭炮庆祝他是个菜狗,这样补习的情谊和“保护她”的情谊中和,她就不用再想东想西的。
“你要补哪科?”蒋驰期莫名有些想笑。
上天没太刁难他,关于尤簌的记忆保存着,那些繁琐负重的知识点他也一个没忘。
“这要看你。”尤簌把科目转着圈想了一遍,稍微有些心虚,“只要不是数学的一些难题,我都能帮你。”
“那就数学。”他接得很快。
“还有其他需要的吗?”尤簌从书包中翻出日程本,在周六日的傍晚加上几个字,看上去是把蒋驰期的事情也记在了本子上。
“如果你不觉得累的话,”他莫名把头歪了下,“剩下的时间都归我?”
数学难题,他来。
“……”你别得寸进尺。
尤簌默不作声地瞄了他一眼。
“帮帮忙嘛老师,我现在总分也就400,但我想上L大。”
“!”
瞳孔赫然睁大,尤簌微张唇,“L大?”
L大其实不好考,他们班的大多还是想在本地上大学,之后就业可以更顺畅一些,理想更宏大的同学也是去B市,江市。在选未来城市这方面,L省其实不算上佳之选。
她也从来没有把自己想去L大的事情透露给旁人。
尤簌摁下内心更觉得古怪的心思,转眼又开始为他口中的400分操心。
日程表上的时间勾勾画画,最后除了每周上午的医院时间,剩下的全被三个字占据了。
蒋驰期。
写下他的名字,尤簌才觉得有些奇怪。
她该写“补习”或者“还债”的,不该写他的名字。
……
周五的晚班车晃晃悠悠,一直开到周六早晨,尤簌做了个很逼近现实的梦,拖着蔬菜篮子的大妈们贴心唠着家常,她照例和蒋驰期坐在后排第二个位置。
车子比往常都颠簸,但马路分明是平坦的,她在晃动的车况下,突然问起蒋驰期,问他为什么要去L大。
他回答说,因为想去。
她又问,是他想去吗?
蒋驰期说,不是,是她想去。
他知道她想去。
滴滴作响的闹钟猛地把她从梦中叫醒,尤簌倏地打挺坐起,胸腔起伏得甚至比做噩梦时都要强烈。
她大喘着气,惺忪的眼皮耷拉着,似乎还能看见他一张一合的唇形。
……搞什么鬼。
被下蛊了一样。
对镜刷牙的时候,尤簌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耳提面命:“你目前的任务是学习。”
“蒋驰期,敬而远之。”
淬了一口白色泡沫,牙缸被牙刷搅拌得直响,片刻后,她低头掬了捧清水,认真清爽地打湿脸颊。
蒋驰期敲门的时候,她鬓边的纷乱的发还潮湿着,他似乎刚运动完,冲完澡,手上拎着冒热气的牛皮纸袋。
少年食指勾着袋子的指节微微泛着红,带着薄薄的骨骼感。
“包子豆浆。”
“麻烦你了。”尤簌抿抿唇,还是没跟他客气。
拿起包子的时候,她才想起也问他一声,“你吃过了吗?”
“吃了。”他从洗手间走出来,手指又沾上细润的水珠。
蒋驰期挺白的,朝阳一照,整个人鲜艳得不行,她家装修暗色系,灰灰地板,古板的白墙,但他好像有装点的超能力,只要站在那,就是点睛的一笔。
宽肩窄腰,举手投足都松弛得不行。
尤簌越发不敢看他,又想起昨晚那个欲盖弥彰的梦。
“从数学开始吧,我自己跟着网上视频看看,你不着急,慢慢吃。”蒋驰期绕过餐桌去抓自己iPad,转身的时候还揉了一把她头发。
“好吃么,不好吃我换下一家。”
拘谨收回的手肘不小心蹭到餐桌边缘,尤簌低头看自己胳膊上淡红的皮肤,唇缝里挤出一声“嗯”
她居然没喝止他刚才揉她头的行为。
是他收得太快了。
尤簌出神,被豆浆呛的轻咳两声。
日光渐渐升高,iPad屏幕挺大,他故意坐她旁边看,她也能听上几句。
屏幕中的老师耐心负责,专门针对的是上了点难度的题型,尤簌抱了假期作业在边上写,听到自己不会的函数题也会拿出笔记记下。
半天下来,不说是教蒋驰期,她简直就像个蹭课的。
“这种难度的,你能看懂吗?”400分的话,如果数学好到这种程度,其他科目也太堪忧了。
“能懂。”蒋驰期侧头忽然有些犹豫,“尤同学,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其实我有多动症。”
“?”
“其实我成绩并不差,但是考试的时候或者其他静心想要学习的时候总是想站起来蹦两下。”
“这么严重……”尤簌目光带了点怜惜。
“但我发现我在你身边不会这样,所以我不太需要你辅导,你可以忙自己的学业,只要我在你身边就行了。”
“……?”
尤簌不太了解这个病症,还以为是个特别严谨的事情,“所以这个距离最远是多少?那你平时上课——”
“得挨着。”
他打断。
狭长的眼型中眸尾微扬,蒋驰期撑脸,脑袋又往她那边侧了点,几乎是要挨上。他稍高点,以一个后侧的视角把眼神戳过来,“你不会介意吧?”
“……应该可以。”尤簌莫名其妙地揉了揉他没挨到的左肩,神情有些不自然。
客厅钟表指针一圈圈滚动,两人都没有午睡的习惯,解决完午餐后仍旧汇聚在桌前,一个看视频,一个忙着复习预习。
埋下的头再抬起时已经到了傍晚,大脑的负荷似乎已经到了极点,尤簌察觉到疲倦,刚要站起来倒杯水,忽然发现身侧的人已经没在原位了。
眼神在木椅上来回挪动,尤簌定了一会,才缓慢舒了口气。
今天学习的效率好好,明明蒋驰期的存在总是能扰乱她的心神,但一旦两人进入认真状态下,好像又是互相成就的。
他桌前摊着的英文练习册,两页中只错了个完型,用鲜红的字迹更正完,C的末尾勾得洒脱不羁,像本尊一样,带着不自知的狂意。
晚霞斜斜地照进一个窄长三角形,女生塌着肩膀,终于从餐桌前迈出。
饮水机上是不知何时被换上的纯净水桶,她接了点热水,推开阳台门,放松似的往下远望。
杯子的热度硌在手心,尤簌眼眸忽地捕捉到楼下某一处。
蒋驰期在楼下,灰扑扑的车棚边上,他在抽烟。
压倒式的晚霞像是顶在头顶,他含了一口,侧头才慢慢吐出一口白雾,刻意避开了面前的人。
刻意避开了他面前的,女生。
是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女生。
水温更烫了,她有些拿不稳,低眸安静把水杯放在旁边的小圆桌上。
……好烦。
怎么突然好烦。
水纹在杯口泛起浅淡的涟漪,她手指稍微蜷了下,最后还是没攥紧。
会和那些男生一样吗,其实只是逗逗你。
他本来就有很多选择。
她为什么要在乎。
尤簌还没想通这点,冒起薄汗的指腹却像是有了自我意识,去抓口袋的手机。
耳朵冒出空泛的响声。
她今早的梦也出现过这句话。
是蒋驰期说过的,
“谁第一个给我写情书,我就跟谁。”
“喂。”
“尤簌,我能听见。”
尤簌看见他耳朵和肩颈夹着手机,手指腾出来捻灭烟,姿势很老道。
“蒋同学。”
“嗯。”
“那封情书,”她心脏跳得剧烈,却不假思索地放任自己说下去。
“是我写的。”
那封情书是我写的,
要谈也是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