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黎今颖一整夜都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她大脑里反复盘旋着这本小说的主线剧情,连诸如死亡时间线、工作调令等细节都盘了好几圈,线索复杂到就快在脑子里重新写一本了,唯恐自己漏下一丝一毫。
直到凌晨快三四点,她迷迷糊糊半闭着眼睛,终于快要睡着的时候,脑子里似乎还回响着诡异的画外音。
——书中的命运是一道逃不掉的枷锁!
——所有的一切都将走向毁灭……
——胡婉笙会死,聂涛会死,聂浚北也会死!
——还有你!你也会死!
“!!!”
被肖蓉拍醒时,黎今颖从噩梦中挣脱,下意识倒吸一口气,面色痛苦得像是从水池里刚捞上来一般发紫,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清醒过来后,她立马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赶紧伸到被子里摸了两把脚踝与脚心,确认没有抽筋,她才终于冷静下来——她很安全。
她此时此刻正坐在温暖的床上。
而不是溺在冰冷的水中。
“颖颖?做噩梦了吗?”
黎今颖刚醒来,双眼还有些无法适应黑暗,她顺着直觉看了一眼肖蓉声音传出的地方。
此时天还未亮,才刚刚五点。
一片黑暗中,唯有肖蓉的胸前亮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能照亮她的半张脸。
肖蓉的眼神并不似平常。
没有笑容,她的两条卧蚕在脸上显得格外多余,鼻尖和泪沟在煤油灯的照映下闪烁着隐约的水光,一看就是眼泪没擦干净。
黎今颖不瞎,近视眼恢复视力后,看东西都要比没近视过的人更加仔细。
她懵着脸,没出声:“……”
肖蓉见黎今颖没回答,先是朝客厅的大门看一眼,纠结片刻后,抿了好几下嘴唇,最终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女儿,转而安慰道:“梦里都是假的,颖颖不要当真。”
黎今颖原本还只是猜测。
在看到肖蓉脸上的表情变换小动作后,她心里忽然就有了预感。
她张了张嘴,直接问:“婉笙阿姨去世了吗?”
肖蓉:?!
在看见肖蓉眼睛瞬间瞪大后,黎今颖就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在这个时间忽然叫醒她了。
黎今颖又接着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肖蓉知道女儿不是傻子。
她的颖颖这么聪明,自己就算是想要瞒下来也瞒不了多久,于是,肖蓉还是决定不骗孩子,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半个小时前,是聂浚北想给他妈妈测体温时,走到床附近叫了许久没声……”,肖蓉顿了顿,斟酌了好几种不同的说法,才缓缓说出后半句,“才发现她已经没有呼吸和体温了。”
黎今颖的双眼已然适应了黑暗。
她看着窗外再度飘起的小雪,恍惚间,耳边的话语都变得朦胧不清起来,而大脑却意外清醒,精准闪回着她和胡婉笙在这个冬季来临前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
不是说要教她教会医院的那一套吗?
怎么突然就离开了。
肖蓉心里也难受,但她作为现在两家唯一在场的监护人,有些事总得她来帮忙。
她替黎今颖捻了捻被角,轻声细语:“你爸爸已经出门去帮聂叔叔了,现在外面还下着雪,他们估计找师傅都得好一会儿,你要是没休息好的话,要不再睡一会儿?妈妈过去看看浚北,他肯定被吓坏了。”
黎今颖稍微缓过劲儿来后,才反应过来母亲在说什么,跟着问了一句:“他还在隔壁吗?”
肖蓉回忆起刚才聂涛来时的描述,犹豫了两秒后,还是转述给了黎今颖:“……浚北一直不愿意离开婉笙的遗体,说什么都不走,应该还在她的卧室里。”
黎今颖毫不犹豫选择了前去探望。
她向肖蓉提出:“我也睡不着了,妈妈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吧,婉笙阿姨她……以前待我很好,我还是想看她一眼。”
肖蓉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不行,你才多大?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能承担的。”
肖蓉的逻辑也能理解。
胡婉笙的死亡,是女儿有资格知晓的事实。
但是遗体……这对于一个几岁的小孩子来说,绝对不是能在短时间内从记忆里消化的事情。
肖蓉平日里事事都顺着黎今颖,但唯独像这类有可能给孩子留下阴影的事情,她是断然不会同意的,任凭黎今颖说的天花乱坠也不行。
黎今颖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那我陪你去隔壁,我就在客厅等着,也能给浚北弟弟做个伴儿,不然他一个人得多难过。”
当她搬出聂浚北来做幌子后,肖蓉果然松动了,最终答应让黎今颖在客厅等着。
可是,等黎今颖穿好棉衣,踏进隔壁家门后,聂浚北也不愿意离开床边半步,依旧坚持在屋内陪母亲,一步也不肯挪。
肖蓉没了办法,只能搬个板凳坐在他附近,盯着这个不爱说话的小男孩,害怕他突然就精神崩溃。
情况有变,但规则不变。
黎今颖依旧被禁止进入卧室。
她只能坐在靠厨房那一角的位置,偶尔想要从房门间隙里窥见一丝卧室的情形,最终也以失败告终——卧室门合的太死了。
一个小时后,外出的两个男人总算回到家属院。
黎志兴路过自家门口时,见到没有灯火,心里就有了数,估计老婆已经去隔壁帮忙看孩子了,于是他连门都没敲,径直就扶着聂涛走向了隔壁。
但他没想到,自家女儿也在这边。
黎志兴:“颖颖你怎么一个人在客厅坐着?妈妈呢?浚北弟弟呢?”
黎今颖转过脑袋,指了指卧室:“他们在里面,妈妈不让我进。”
黎志兴点点头,叹了口气,就对着身后跟来的老师傅解释道:“人在里面。”
紧接着,走进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看起来是一对父子。
老一点的那位戴了一顶黑色冷帽,走在前头。
他先是跟到卧室门口,把门推了一道五厘米的缝隙,瞧了一眼床上的情况后,回头给儿子低声交代了一句:“抬的时候慢点,别碰着哪儿了,这个规矩,知道不?”
他儿子是个瘦长脸,刚做这一行不久,也学着父亲的模样朝着卧室瞧了眼,然后佝着背点了个头。
两人袖子一挽,就准备进门去抬人,临到门前,走在前面的老头又回头问了一句:“你们要停哪?做法事的找好了不?没找的话,这大雪天一时半会也不好弄,现在虽然还能放一放,但也不能拖太久,哦对了!现在都得火化的,不能给你们弄土葬啊!”
他交代了一长串。
这也不能怪他,事先没人给他打过招呼,他刚才听聂涛的口音也不像本地人,谁知道懂不懂现在的规矩?
黎志兴看向聂涛,黎今颖也跟着看过去。
聂涛仿佛骤然苍老了十多岁一般,不仅浑身肌肉像是一夜之间松垮了下来,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
隔了好一会儿,聂涛才哑着嗓子开口:“不停,也不做法事,直接火化。”
刚请来处理后事的父子俩愣了下神,没说什么,推开门就准备去抬人。
反关卧室门后,长瘦脸儿子嘟噜了一句:“死了老婆都不办法事,收费又不贵,也太抠搜了吧……”
戴冷帽的老父亲立马小声呵斥:“闭嘴,人死为大!万一人家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做这一行,你这张嘴可必须得改……”
瘦长脸儿子舔了舔嘴唇,点了下头。
两人着手就开始准备抬人。
明明冬至早就已经结束,这个夜晚却要比往常更加漫长一些。
窗外的雪渐渐大了。
这对父子干活相当麻利,赶在天亮之前就把一切搞定妥当,还抽出空给聂涛解释了一番——之所以这么赶是他们想着日出前阴气重,离世的人投胎会走得更快一些,人间的痛苦也会少一些。
聂涛没回答,眼神一直空洞地张望着地面。
反倒是今晚一直没说话的聂浚北开了口,神情认真地抓着领头的那位问了句:“真的吗?”
年迈一些的老父亲没直接回答,却用胳膊碰了碰身后正在忙的儿子,似乎是想要让他的这位“徒弟”学会如何与小家属沟通。
瘦长脸儿子反应了半天,才清了清喉咙,严肃又青涩地回答:“小弟弟,正是因为俺们相信有来世,才会这么认真地给每位离世的人处理身后事啊,了却今生,才能走向来世——”
他说着说着,吊着嗓子就开始像喊咒似的弥密嘛嘛地哼唱着什么。
聂浚北站在远处,没有接着往下问。
他在心里悄悄想,如果人真的有来世,为什么还会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投胎遭受苦难?
哼唱了一会儿后,瘦长脸儿子就停下了。
正式仪式开始前,肖蓉带着两个孩子走到了房间外,没有让他们继续观摩。
黎今颖和聂浚北一起肩并肩站在屋檐下,背对着墙壁。
得益于雪天淹没一切的属性,他们什么都没有闻到,也什么都没有听见——除了聂涛偶尔传来的痛哭声。
不知道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还是她实在震惊于胡婉笙的命定结局,黎今颖的精神几乎全程都是恍惚的。
老人们常说,人死如灯灭。
她没想过亲身感受时,竟然觉得更像是风雪掩埋的过程:呼啦啦的飞雪埋掉人间存在过的痕迹,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全部都不重要了。
只余下一片苍茫的雪地。
踏无声,寻无踪。
等她回到自己家时,黎今颖第一时间竟然连胡婉笙到底长什么样,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那位美丽到不真实的女人最后靠在藤椅上烧纸的模样。
甚至,她连最后一次与胡婉笙说话时聊的是什么,也有些记不清了,更不知道美女到底有没有看出来她是装出来的傻气。
作为上一个宇宙的平行版本,人间往往就是这样,很多人还未来得及深交,还未来得及告别,就已经见完她最后一面了。
——可是你要隔了许久,才会知道。
整整一天,黎今颖都没精打采。
吃不下,也睡不好,头还有些突突的疼。
肖蓉知道她是在为隔壁女人的离世而难过,却又不知道现在这个阶段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教育女儿关于死亡的命题。
是告诉她,逝者如斯,生者已矣?
还是告诉她,我们都会有这一天,在那日降临之前,更应好好过好每一天?
想了想,肖蓉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
只是小孩子而已,没必要。
一夜过去,雪停了。
家属院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早上八点还没到,楼上楼下又开始张罗着晚上谁家的菜多了要分一分,谁家今天有夜班能不能帮忙接一接孩子,吵吵闹闹的人声里还夹杂着锅碗瓢盆的碰撞,用力抖开衣服的啪啪水声,以及香气四溢的小麦面粉蒸汽香。
黎今颖比起昨天,情绪已经缓和了不少。
作为死过一次的人,同时作为转生过一次的人,她在心里为胡婉笙祈祷了一整夜——下辈子去一个没有任何虐点的世界吧。
暴富文,总裁文,女强文,团宠文……
她那么漂亮又那么聪明,去哪里都是妥妥的天降女主。
起床换好衣服,黎今颖坐在桌边,刚伸出手想要啃一个红糖馒头,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黎今颖见父母都在忙,喊道:“我去应。”
她两步走到门口,打开门闩,一股倒春而来的寒风吹得她一个激灵。
聂浚北站在门外,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毛衣,抱着一大摞书,见到她后,就往内走了两步,径直把书放在了靠角落的位置。
黎今颖:?
她没弄懂这是在做什么。
黎今颖喊了下聂浚北,问道:“不是都烧了吗?怎么还有?而且为什么放我们家?”
聂浚北放好书:“不知道,我也以为都没有了,她之前说,害怕以后给人留下话柄,所以把大部分都烧掉了。”
他现在还是无法明白这份用心。
但既然是胡婉笙临终前交代的事情,聂浚北即便不理解,还是会照办:“……剩下这些是她让我留给你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就都给你拿过来了。”
黎今颖愣在原地。
她刚才瞄了一眼,这些正是胡婉笙答应要慢慢教她学习的外文医学教材,其中绝大部分都已经很难在如今这个环境下买到。
黎今颖:“她竟然记得……”
聂浚北没听清她嘴里在念什么,正准备追问时,恰逢肖蓉端着一盆蛋花汤进屋。
肖蓉先是一愣,很快开始招呼他:“浚北?怎么过来了?刚好阿姨做了早饭,要不留下一起吃?”
聂浚北摇摇头,放出另一个重磅消息。
“不用了,我要回去帮爸爸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要去西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