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张口,还想要斥骂那央儿几句,听得顾书卿发话,要放央儿去了,也只好把话咽回去。
“姑娘,姑娘就不生气?”金铃到底是个心火旺的,没等人去远,就高声问起顾书卿的态度来。
“金钰,你来,把这折起的纸角摊开。”顾书卿点了点摞起的,一沓子抄好的佛经,叫了金钰,并没理会金铃的问话。
“姑娘!”金铃心气不顺的叫了一声。
金钰去把折起的角平铺开,对着金铃说,“你到小厨房瞧瞧,给姑娘的药,熬好了么,去端了来。”
金铃看看低头在抄佛经的顾书卿,又看看认真研墨的金钰,再不情愿,也老实退了出去。
“金铃也是一心为姑娘,那央儿,确实不尊不敬了些。”
顾书卿甩甩写麻了的手,“看着一心,却不很用心。”
金钰说话,便不再提起梦铃。
她很明白,她能为金铃求的情,已经求完,之后怎样,问心无愧。
剩下的黑墨,也已经用完,金钰要去研制那红墨,却被顾书卿用笔柄摁下。
“姑娘?”金钰瞬息之间,就明白了顾书卿的意思,“姑娘是觉得,这红墨有问题?”
“能够送去母亲那儿的墨,自然是上佳的。”顾书卿对着她,竟然会说这样的场面话,金钰以为她是疑心自己,抬头一看,是金铃站在那里,不知端着药,在那里站多久了。
金铃对上金钰探询的眼神,忙摆出一副笑脸,“姑娘,药汤来了。”
“放着吧。”顾书卿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坐到了用膳的小桌边。
金铃过来倒了杯甜茶,金钰退出去要些精巧糕点。
“姑娘疑心我?”
顾书卿捧着茶浅浅抿了一口,心里正想着以前喝过的奶茶,是什么滋味,忽然听得这样的疑问,却不知,她是怎么个意思,“瞧你这个多心的,我若疑心你,这茶就该倒了。”
金铃纵有万般言语,也不敢显露。
这个姑娘,早不是,能够任由她拿捏手心的,那个姑娘了。
这是顾书卿要金铃明白的。
她在枕下,发现了“顾书卿”的手札,其中多有提及金铃,一些值钱玩意儿,都被金铃收刮去,“顾书卿”性子不好,喜珠爱宝,看来也有金铃的手笔。
“金铃。”顾书卿端起药汤,“你去把那方红墨研磨,抄经还得用的。”
金铃就把手上的事撂开,去研墨了。
十日后,立春时节,天微微亮,府里敲锣打鼓的,安排马车随行,一辆辆按势排开,老夫人的顶气派,绸帘是轻薄玉蚕丝,挂珠和田玉,两顶外镶夜明珠,奢华而威严。
顾书卿虽不得父亲的爱拂,又没有生母照拂,高低到底是嫡女,又兼作外出,陆淑不愿留个话柄给那出子长舌人作茶谈,因而绸帘也是上等绢布,镶金错玉,华美非常。
其他嫡庶子女,各安其位,依次排减。
给顾书卿呈香的小沙弥,双眼白布遮掩,估摸是个目盲的,手脚却伶俐,是做惯了的。
她接过香来,望着头顶金灿灿的闭目菩萨,心里一团浆糊,什么祈愿也没有,糊涂着拜了三拜。
老夫人正与主持叙话,言语落毕,是要烧了那些手抄佛经。
那捧着经书的丫头,也不知是怎么,绊了一跤,经书摊开到了各处。
那盲眼小沙弥,捡拾起来一册,上头是红通通的一片字。
“那本经书怎么那样古怪?!”顾舒慈大声起来,人人的目光,都放了过去。
“这……似乎是红墨所著?”住持看了一眼,也疑惑。
“《楞严经》用红墨的,是为悼亡上亲之故,住持大师,民妇所言属实吗?”陆淑当即问。
住持大师顶着老夫人的询问目光,念了一声佛号,答了句,确实如此。
“这是哪个黑心肝儿的,如此作为?母亲与我,都还在呢,居然在菩萨金像下,做出这般诅咒上亲的事来!”陆淑顺势而言,“母亲,此事要彻查才是。”
陆淑显然是,不打算将这件事轻轻揭过了。
“这事要彻查,少不得,要借寺里禅房一用。”老夫人也想看看,这出闹剧,能唱到什么地步,带着一众人,移动到了禅房里。
“这本经书,是出自哪房里的?”
血墨经书,已经到了宋妈妈手里,正在与其它墨本一一比对,她答了老妇人的疑问,“回老祖宗的问,以字迹来看,是四姑娘。”
金钰到底是没经事的少女,尤其是伺候顾书卿以后,就没见过大阵仗的。
“四姑娘房里的两个丫头呢?”陆淑瞥一眼金钰和金铃,“是否研磨过红墨啊?”
金铃答,“确有此事。”
这么一下,金钰是被惊讶得瞪大了眼,再者红墨送来,顾书卿确实叫金铃研磨用了的,她一时,也分辩不了。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事,陆淑那样反应,老夫人一早明白,这事儿,就是冲着顾书卿去的。
她手上佛珠转动个不停,“四姑娘,你有何分辩吗?”
顾书卿提起裙摆,轻轻跪下。
当是时,外头婆子来报,说是有小沙弥求见。
“带进来。”
顾书卿抬眼去看,是给她递香,又拾起经书的,那位瘦弱盲僧。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该理会俗尘事,到底不能,安见冤污。”
“小师父,这是怎么说?”陆淑扯紧了丝帕,脸上有些难堪。
“经书上的字,并非红墨,而是血墨写成。”小沙弥的语气,斩钉截铁。
“老夫人,血墨抄经,是大功德的呀。”跟着跪在顾书卿身后的金钰,抓住话头,说了一句便伏首。
“你说是血墨便是了?”顾舒苙行礼,“你个目盲之人的话,如何信得?老祖宗,还是得请个可靠人,来验一验才好。”
陆淑跟着帮腔。
小沙弥并不争吵,抿嘴沉默。
“去叫李冼大夫来。”老夫人发话下去。
顾书卿安安静静的跪着,一言不发。
本来,该是她自己亲口叫屈的,小沙弥这么一趟,她倒是什么都不必做了。
那李冼大夫,鹤发长须,说话的声音,却是刚强有力,双目也是清亮得很。
“见过老夫人。”
“不必多礼,你瞧瞧这个东西,上头用了什么,血墨还是红墨。”老夫人使了个眼神,宋妈妈就把经书递了过去。
李大夫把东西拿到手里,先是一嗅,又裁下来一小块儿,“烦请老夫人,着人备碗清水。”
那一块儿纸片,在水里浮沉了没一会儿,李大夫心里就有了定论,“回老夫人的话,这是血墨。”
胸有成竹的笑容逐渐消失,陆淑惊得站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夫人且听。”李大夫不紧不慢,“人血闻起来有腥气,红墨能闻着丹砂味,遇水而稀时,血可以观察到一定的黄色,而红墨,始终是红色的。”
宋妈妈把碗端过去,果然有黄色挂了一层。
陆淑不相信,也不得不信。
“宋妈妈,扶四姑娘起来。”老夫人发话了,这事儿也就铁板钉钉的,是冤了顾书卿的。
“四姑娘身子孱弱,肯为祈福,献血抄经,是个实心肠的孝顺孩子。”一直没开口的林玉琦,这会子倒是来精神了,“这样还被人冤了一层,四姑娘,真是可怜。”
顾书卿依旧闷不吭声。
一台戏,太多角儿,还不到她开声的时候。
老夫人赏了一串蜜蜡佛珠,给那小沙弥,谢他仗义执言,又让底下人,包了赏银给李大夫,等外人出去了,才正经料理眼前事。
“四姑娘,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被点了名的顾书卿,站起来,“回老祖宗的话,孙女虽不曾有幸,与各位姐妹入书塾,也明白,一个俗道理,心诚、意诚,则事成,孙女诚心诚意抄写佛经,为的是顾家安宁,却被人以红墨为把柄,辱了神佛清听,实在亵渎了,老祖宗的向佛之意。”
“四姑娘的话很是。”林玉琦接过她的话口,“咱们,都是为了母亲的礼佛之心,恭恭敬敬的抄写佛经,以求佛祖庇佑顾家,有人反倒借此生事,若非四姑娘机敏好学,还不知此事,如何结局呢,可见挑事人,其心可诛。”
“向来分配到各人房中的,不都是黑墨?谁把红墨,送入四姑娘房里的?”陆淑知道事不成了,转了话锋。
“是啊,只不过,四姐姐的聪慧,也是无人可及,怎么就刚好用上了血墨,又怎么分辨的红墨呢。”顾舒慈一开口,又把风向,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像是顾书卿处心积虑的,做了这出戏,不是别人算计了她,倒像她算计了别人。
“五姑娘这话怎么问的。”林玉琦轻飘飘回击,“且不说母亲礼佛已久,便是咱们来寺庙烧香,没有十回来也有八回,四姑娘要想知道这样事,开口一问,不就得了。”
“四姑娘,你的伤口怎么样?”老夫人听得头疼,想起以血作墨,身上定然是留下伤口的,“以后别做这样的呆事,留下疤痕怎么好?”
“谢老祖宗关心,并无大碍。”
“你宽心,我会叫李大夫替你查看,不叫你玉体有损。”老夫人安抚一番,又问,“哪个做的好差事,还不出来领罚。”
底下一片安静。
“好啊,都不说话了,方才还跟乌眼鸡似的闹腾,这会儿又都没话了?”老夫人耳语给宋妈妈,不一会儿,就有人拖着央儿来了。
“哎呦,我当是谁,原来是您啊?”
“这又是什么话儿?”
初荷出列,脸上在笑,眼睛却在发狠,“那日,奴婢陪着二夫人往园子里逛,打头遇上这丫头,叫她,她倒跑着,不停下与二夫人行礼,也罢了,借口说要送东西给姑娘们,出了门子,与小厮们笑笑闹闹,哪里做的什么正经事呢。”
“红墨,是你送到四姑娘房里的?”老夫人接口问到。
那央儿泪水涟涟的看着她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宋妈妈抬手给了她一耳光,“老祖宗坐在上头,问你话,你该答在头里,东张西望个什么贼劲儿!”
“娘!娘!救我!救我!”央儿爬到江妈妈跟前儿。
江妈妈的淡然装不下去了,想扶她女儿,顾忌着大夫人,又不敢扶。
“到底央儿姑娘的身份贵重,不比咱们,都是无倚靠的。”初荷嗤笑一声。
“说到倚靠,母亲,玉琦有一事相求,也是为着闹剧变喜事的。”林玉琦瞟了一眼,仍是不动声色的顾书卿。
“你说。”
“求母亲,将四姑娘赐予我,做我的女儿。”
顾书卿用手帕挡住脸,掩饰着笑。
这才是百转千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