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浅香从琉璃外面的黄铜罩子上飘出来,或浓或淡,徐徐上升,袅袅娜娜。阳光从窗户进来,洒在上面,倒似仙人乘风归去的余迹。
谢清洛放下手里的毛笔,细细的把信折好,装在信封里,在信封上面写了几个字:祖父,亲启。孙女,谢清洛。这才满意,冲着身旁道,“阿苑阿苑!把信交给送信的行人,叮嘱他快一些,可多与他些银钱。”
阿苑应了一声,将谢清洛床头的柜子开了锁,从里面拿出几块碎银子来,开门把碎银与信一并交与小翠,好生嘱咐她道,“这一块是你的,另外两块给那送信的,就说这是给老太爷的,家中有急事,让那送信的快一些。”
小翠得了差事便去了。
阿苑瞅着小翠离去的背影,关上门,对谢清洛道,“小姐,这丫头来我们院子有三年多了,平日里话又少,干活又踏实,人也本分,过些日子,我去找管家,给她升成二等吧,以后只管端茶递水的,不用洒扫,月俸还多着几钱。”
谢清洛在里屋,“怎么想起这事了?”
阿苑边说着,边跟进去道,“奴婢看小翠这丫头老实,懂事的下等丫头也不好找,您看看咱们府里面的小丫头们,偷奸耍滑的不少呢,素日里,做好自己的事情,旁的便不管了。若只如此,也没什么,只是一心想着清闲,多的是连本分都做不好的,事情总是一桩连着一桩,一件事情乱了总要跟着一堆事情,没完没了。前些年的那小丫头小萍,仗着主人宽容,脾气比小姐还大,小姐们尚且使唤不动,可别说我与她同为丫鬟了。”
谢清洛根本没听到阿苑说些什么,自顾自道,“阿苑,那魏公子近日不是住在府里吗?我要给他点眼色瞧瞧,让他不敢对我有非分之想!”
阿苑提醒她道,“小姐,老爷已将您许给魏公子了,魏公子对您,那不叫非分之想。”
谢清洛回过头来,奇奇怪怪的看着阿苑,道,“阿苑,我发现你现在胳膊肘开始朝外拐了。”
“奴婢怎么敢呢,”阿苑道,“即便是寻常百姓家,男女成婚也有定例。那凭白跟了别人去的,不然就是妾,不然就是丫头。我们公府可是有头有脸的,魏公子既能被老爷选做夫婿,必有不凡之处,礼数总不能少了,正室夫人须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且得些时日呢。”
谢清洛咬牙切齿道,“趁着这段日子,我总得让父亲收回成命。”
阿苑叹气道,“奴婢知道,您心里惦念着周公子呢。”
谢清洛脱口道,“谁惦念他了?”话毕,不自觉脸颊泛热。
阿苑继续道,“谢家与周家不似以前融洽了,您也明白不是?前些年的时候,周家的公子小姐们时常往咱们府里来,咱们也常往周府去。自从老太爷到墉城之后,便叫家中少跟他们来往了。奴婢原本想着,等大小姐成婚了,成了太子妃,两家的关系总会缓和一些,到了您说媒的年纪,总也不会这么僵了。不想,如今老爷给您定了婚事,这便更不好办了。”
忽听外面小厮叫道,“三小姐,夫人叫您去说话。”
阿苑开门回道,“知道了,三小姐一会儿就过去,你先回去吧。”
谢公振的夫人赵玉宁,出自书香门第,自幼聪敏端淑,通读经史。谢公振对她非常专一,府上甚至连个妾都没有。她经常对着谢清洛感叹,“我与你父亲均为五代世家,叔伯子女,莫不知书达理,应物于时。唯独只有你,依仗长辈宠爱,不将祖宗遗训、家风规矩放在眼里,好好一个姑娘家,整日上房揭瓦,你父亲隔几日不罚你,倒有些不习惯。总叫你收敛一些,你何时能听得进去?往后总有你吃苦的时候。”
赵玉宁嘴上这么说,谢清洛真做些什么过分的事情,她总是在谢公振发作之前劝解。
谢清洛见到母亲便扑在她怀里,委屈道,“母亲,父亲都没有问过我,随随便便就把我许给别人了,还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嫁给他,您帮我跟父亲说说吧。让那魏公子娶别人去,别打我们家女儿的主意,二姐也不行!那登徒子,看着就不像好人!”
赵玉宁轻抚着谢清洛的头道,“怎么这么说人家?那魏公子我也见了,对着长辈,该有的礼数一点不少,你从哪里得知人家登徒子,可有证据?不可随意诬赖别人。辩而无德,祸必从生。”
谢清洛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气冲冲道,“我就是知道,反正他看着不像好人!”
“小孩子知道什么,别乱说话。教了你多少遍了,总也不听,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当越发警醒些才是。京城之内,权位之争,人情往来,必不可少,便是真有看不过去的,也不可因一己私欲污蔑于人,入你父亲眼中的,岂是等闲之辈?”
“可是、可是母亲,我不想嫁给他。”
“不想嫁给他,那想嫁给谁?”顿了顿,赵玉宁想起什么似的,“洛儿,你不会……还对着周家公子念念不忘?”
谢清洛争辩道,“什么念念不忘,我们是两情相悦,他小时候就说了要娶我做娘子的!”
赵玉宁斥道,“什么两情相悦,姑娘家,说这种话,羞不羞,把你的嘴给我闭上!”缓了片刻,又道,“先不说这事情,眼下有更急切的事情,晌午宫里的公公来传话,说近日天气晴朗,群星悉明,适宜夜宴,君王和王后赐官眷们一道用膳,明晚,凡是上朝的百官后眷,都得去。我是担心你这丫头一向不知礼数,怕你去了惹祸,不去又不行。咱们家中上面的几个孩子,你大哥大姐二姐,我只告诉他们一声,也便罢了,你这从小的祸头子,明日跟在母亲身旁,不可乱跑乱说,切记。”
“嗯?那么说,明晚会有很多人了?”谢清洛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瞬间就把那魏公子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心只想着凑热闹,“那母亲,我明天怎么穿呢?”
“不可过于素净,也不能过于惹眼,端庄雅致即可。”
次日晚,京城南湖边,熙熙攘攘,挨肩接踵,热闹非凡。来去行人络绎不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南湖沿岸灯火通明,孔明灯布满天空,辉煌一片,湖上飘着几艘专供歌舞的乐船,那吹笛的、鼓琴的、唱曲的、跳舞的,你来我往,各得其乐。
群臣及家眷向梁王与王后行过大礼后,便按照官阶赐座。
谢清洛与母亲赵玉宁及长姐谢清珀、二姐谢清霓坐在右侧一桌。
身旁阿苑在谢清洛耳畔低声感叹道,“托小姐的福,阿苑今日竟也见到了国君和王后,国君高不可及,王后雍容华贵,往日听人说不怒自威,今儿可算理解意思了。”
谢清洛道,“我也第一次见呢。”说着,对谢清珀道,“大姐,国君和王后以后岂不是你的公婆了,我总觉得他们高不可攀的样子。你会害怕吗?”
谢清珀眼底,有着浓浓的忧伤,一点都不似一个要出嫁的新娘子,她淡淡道,“哪里都是一样的,怕与不怕,无解于事。我们女子,便是如此,一生之中,总要出嫁从夫,侍奉公婆,由不得自己。”
谢清洛知道,大姐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同她说话。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每当自己要亲近她的时候,她总会无来由的避开自己,于是也不再继续问下去。百无聊赖之际,忽听众人一阵喝彩,谢清洛随着众人的眼光看过去,只见湖面上一艘巨船渐渐近了,那船上站着六七个少年,为首的男子二十来岁的样子,身高八尺,身手健朗,月色正服,长发束冠。
众人讨论道:
“那是丞相家的嫡公子吧。”
“听说还未成亲?”
“是啊,京城里的未出阁的小姐们,大半都等着他上门提亲呢。”
“多大年纪?”
“当是二十二岁。”
“听说丞相家的嫡公子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如今见了,果然不凡,我家女儿还没许人家呢,这不正好吗!”
“依我看,周公子这样才貌无双的德行,若要般配,还得找个同样才貌无双的姑娘,我家中长女已有数人上门提亲,只是她眼光太高,总也不肯答应,如今跟周公子,这可不是天作之合吗?”
“听说这周公子眼光也是极高的,多少人上门给他说媒,他至今未定,连见都不曾见,唉,你们别说,我家女儿如今正到适婚年龄,兴许就入了他的眼呢?”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个没完。
阿苑拉了拉谢清洛的袖子,“小姐。”
这时,母亲赵玉宁回头看了看谢清洛,对她道,“洛儿,不要看了,你的婚事已定,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只是与你无缘。”
谢清霓对着谢清洛使眼色,让她不要违逆母亲。
谢清洛不服,她捏紧了双手,问道,“为什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只因两家政见不合,就要老死不相往来吗?”
“住口!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什么地方!”母亲赵玉宁怒道。
谢清洛起身便跑了。赵玉宁跟着起身,又想到自己是谢府夫人,不能随意离开,便吩咐阿苑道,“看什么,还不快去把小姐追回来。”
阿苑忙应声去追。
赵玉宁还不能放心,又吩咐身边丫鬟道,“去那边找一找清竹,让他分几个小厮过来,南湖地广,今夜人又多,若跑远了,可不好找。”丫鬟应声去了。
谢清洛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停下来时,只听得鞭炮轰鸣,人声嘈杂。她慌了神,四下张望,四周喧喧嚷嚷的全部是人,她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她有些怕了,在人群边走边急切地喊道,“阿苑!阿苑!”
她仔细的听着,试图在人声鼎沸中分辨出阿苑的声音,但她没有听到,她分不清方向,只能转身朝后面走,一路继续呼喊着,“阿苑!阿苑!”
谢清洛的嗓子有些嘶哑,她找了很久很久,渐渐的,四周人群已不似来时稠密。她找了一个路人,问道,“大娘,您知道谢府在哪个方向吗,安国公府。”
那大娘上下端详她一眼,见她头发有些乱了,因当她是十拐八弯远处寻亲来的,给她指了方向,又道,“安国公府离南湖隔着十几里路呢,天色晚了,一个姑娘家在外面,不安全,姑娘要去,雇辆马车吧。”
谢清洛谢过那大娘,便朝着大娘指的方向走,她也不知道要走多久,但两点,第一,她没带银钱,第二,夜深了,她不敢随意叫马车。如此,只能靠自己走了,也许不用走到天亮,就能碰到阿苑和父亲母亲派来找自己的人呢?她这么安慰自己。
谢清洛这辈子都没有走过这么长时间的路,她走累了,站在岸边一颗树下,眺望着那些船只,想着她小的时候,有一年祖父带着全家游湖,周恒也在,他从小时候就招小姑娘喜欢,没想到长大了一样招大姑娘喜欢。
“谢清洛?”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谢清洛转过身去,“周瑛?”看清来人后,她惊喜的神情变得冷淡,不悦道,“天色不早了,丞相府的嫡女,在外头做什么?”
周瑛回她道,“天色不早了,国公府的嫡女,在外头做什么?”
谢清洛不答她。
周瑛道,“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么?所有的姑娘里面,唯独你最不像姑娘。小时候误了功课罚跪,我哥哥可还要陪你一起呢。”
谢清洛冷冷道,“你哥哥是你哥哥,你是你,我认识你哥哥,可没说认识你。”
周瑛边走近谢清洛,一边道,“从小一起长大的,都住在京城里头,咱们上次见面也不过半个月吧,李御史家的婚宴上,忘了吗?转头就不认识了?要不是你,我早回府了。还不是我那多情的哥哥,君主正打算给他赐婚呢,一听说你走失了,大礼也不顾了,慌里慌张就要找人,被我父亲立时抽了十鞭子,还不消停,带着小厮四处找你,我怕他伤势严重,所以帮他来着。谢清洛,你从小就不让人省心,你小时候挨过先生多少板子你数得过来吗?”
“我挨多少板子是我的事情,你哥哥喜欢我是你哥哥的事情。”
“那你喜欢我哥哥呢?你不会真以为,你家老太爷和我爹会同意你们在一起吧,你若识趣,就别老缠着他,趁早让我哥哥死心。每次看他为了你这毫无德行的野丫头要死要活的,我都替他觉得丢人!”
“说谁是野丫头呢?”
“说你!噢,还是你觉得,你大姐成婚了,做了太子妃,过了几年,成为王后,你和我哥哥就有机会了,少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太子娶你家大姐,是为了笼络安国公与其旧部武将的一干人心,真以为是看上你家大姐了。”
“再敢多说一句,我就撕了你的嘴!”
“你敢!”
“啪!”谢清洛反手就是一巴掌,周瑛脸上立刻泛起一片微红。
“啪!”周瑛反手回她一巴掌。
谢清洛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一时间火冒三丈,双手朝着周瑛的头发上就抓过去,又抓又拔又掐。
周瑛也不闲着,慌乱中双手抓住了谢清洛的头发,二人扭打过来扭打过去。
只听周瑛哭着喊与她同来的几个丫鬟小厮道,“都看着干什么!饭桶吗!还不快来帮忙!”
丫鬟小厮早已乱做一团,谁也不敢拦着自家小姐,谁也不敢对谢清洛下手,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双手跟着两人在空中乱舞,就是不敢碰到。
这时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呼喊声,“清洛!清洛!”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了,是家里人来找自己了。谢清洛这么想着,手上一松,便被周瑛挣脱了出去,顺手将她往后一推。
“扑通!”一声,谢清洛掉进了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