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如约来到小亭。到了后,阿姐以雾寒,需取些外衣和炉子,把服侍的宫人支走了。
待人走光,一黑衣人走出白雾,在亭外跪下,“卑臣,拜见公主。”
我一惊,但阿姐并不意外,冷冷道:“先生,呼风唤雨的人物,这工部真不识人。”
虽隔着白纱和雾,我还是感到他苦涩的笑了一下,“公主抬举下官了。下官家贫,几乎一生都在这水中求存,对水了解一二罢了。”
“先生何必自谦,江中锁链,河边磨坊,不都出自先生之手。只怕先生能耐不止于此吧。不知先生见我一个半出家的公主,有何贵干。”
他听完也不立刻回话,而是站起身子。其实我从刚才就感到奇怪,阿姐平时体恤下人,从不让人久跪,今日却迟迟不见她唤起身,而且字字带着敌意,让人难以忍受。
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没想到他居然打开绕在亭外的白纱,缓缓走了进来。我立即站起,从腰间拿出匕首,拔剑出鞘,寒光指着他。
面对我的刀刃,他只看了一眼,便毫无惧意的越过我的匕首。
消瘦的脸上,爬满深深的皱纹,一双布满血丝却如火般灼热燃烧的眼睛死死的看着阿姐。阿姐并不抬头,仿佛对他僭越的举动并不吃惊也毫不在意。
他见阿姐如此,轻笑一声,“永宁三年湘王王妃身怀双子。钦天监断,一子可活。终产一子一女。女婴出生时已气息微弱,太医院断活不今日。女婴当日便气息微弱,药石无灵。第二日,清晨一只黑色巨鸟飞过宫城,女婴复哭,响彻宫廷。太后闻之便赐名萧鸾,养在宫中。钦天监云:鸾鸟,不死鸟,翱翔九州。
此女受尽太宗疼爱,凭一己之力,让其父亲逃脱了太宗挥向同族的屠刀。后太宗子-景明帝萧赜继位。作为皇族中唯一长者,其父湘王终被招入皇城,名曰辅佐。
大历初年,公主的父亲湘王勾连世家门阀废景明帝,自己登帝做了皇帝。第二日公主用鸩酒毒杀废帝-景明帝。满宫皆知废帝待你如亲妹,世人皆说你无情。但我看,你聪慧,明白天无二日的道理。废帝终会一死,鸩酒,多么有尊严的死法。”
“住口”,阿姐大喝一声。眼带凶光的看着这个喋喋不休的人。我在阿姐身边多年,从没见过她如此可怕的样子,回看她之际吓得匕首都落了地。一身黑衣的河伯缓缓从地上取了这匕首。将其举到有光处把玩。“好刀,不愧是天下首富的女儿。”
我心下暗自吃惊。我来南梁终是隐了身份的,除了师傅阿姐和苏妈妈知晓,旁人皆不知。这人却一口道出,仿佛路人皆知一般。我本对此人十分欣赏,但见他如此无礼,便有些后悔将他引荐给阿姐。
他仿佛知晓一切般得意。“此刀是上好玄铁所铸,南国并无此物。即使北国也只供军中。此刀虽用玄铁,却为轻便铸造的如此轻薄,显是为了供女子使用。北国的贵戚女子自不能来南国做公主的师妹。北国的贵戚更不可能在南国拥有如此之多的磨坊和商铺。不是吗?”
他说的我倒是心服口服,但阻在他和阿姐之间,生怕他伤了阿姐。他却坐下了,坐的随意而坦然,仿佛这就是他的座位般。
“公主,在下无意冒犯。所提旧闻,不过是想告诉公主,不必妄自菲薄。公主之能,此次迎候桓公,天下人有目共睹。比之谢候,更胜一筹。公主何必自谦呢。”
“先生才华过人,何必在我一个出宫修佛的人身上费时间。”
“自幼宫廷长大,自然知道宫廷是如何刀光剑影。所以废帝一死,便躲到这里。公主你好聪明。”
“哼,先生多心了。”
“公主,你觉得满朝就我一个人这么想吗?公主,为了生存,我们可以装傻,可以躲。但有些事,我们责无旁贷。”
“那先生,找我,又为何事?”
“公主,如果两三年后我们将遭遇百年一见的洪灾,您将如何应对?”
阿姐没想到这个工部小吏会这么问, “先生这是从何说起,如若遇灾,自然救民。”
“如何救?”河伯咄咄逼人的继续问道。
我听得觉得好笑,抢着答道:“开仓,搭粥棚。搭帐篷…”
阿姐按住了我:“先生,如何知两三年后会有水患。就算先生未卜先知,我们人力如何能抗衡天灾。”
“公主,去年大旱,大梁很多地方绝收,可有些地方却增产了。公主可知哪里?”
“去年大旱并无地方增产。”
“广陵谢家在会稽的庄园,非但没有欠收,还增产了三成。看来欠收的太多把谢家增收淹没了。”
我和阿姐都有些吃惊。
河伯继续道,“谢家怎么会在意这三成的增收,他们在意的庄园湖水的丰沛与山川的灵动。这也是我足以打动他们原因,他们让我改造了一年,修坝拓渠,我立下字据保他们百年湖水不亏。”
我佩服道:“我家北边的园子,也请过些先生,可他们引水灌溉,也不过是让庄家不至欠收。在大旱之年增收,先生好手段。”
阿姐斜眼看了我一眼。
“姑娘谬赞了,姑娘生于富贵之家,自小知如何使用钱财。我生于水上,自幼便要和这水相处。怪我不是个太顺从的人,我希望水能按照我的想法去分配,去流淌。
不过,水可没你们家钱听话,我差点死了几回。终于到今日,可以说,我掌控不了我的命运,但我可以掌控水。两三年后的大水,非我虚言,这是我多年对水文的观察,天象不过两年也会应证我的判断。但是那时候就错过了我们筑坝的最佳时期。”
“筑坝?筑在哪里?”阿姐疑惑的问道。
“襄阳,从上游切断水源,下游就算暴雨,水位依然可控。不至引发洪涝。良田百姓皆可安。”
我听得出,河伯在努力讲述筑坝的好处。可阿姐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先生拿什么保证两三年后必有大水。筑坝可不是小事。”
“公主,我知道让人相信两三年后的大水,非常难。但今天的大雾,够吗?不够,我还可以告诉公主,虽有雾,但这一个月都不会下雨。相信我,只要和水有关,我可以拿我的性命担保绝无漏算。”
他这番掏心掏肺的言语并未打动阿姐,阿姐一动不动的看着亭子外的风景,仿佛没有这个人一般。许久缓缓道:“你既然帮过谢家,谢家理应帮你,他们在朝堂可比我有用的多,你为何来求我?”
这个高大骨瘦的男人在沉默中被击垮了,跪到阿姐面前:“公主,我上过书,他们说我疯了。谢府,我那么费尽心力讨好他们,回头他用钱打发我,全然不提之前答应我的事。”说到此处他越发的颓唐,身子拱了起来,头也埋了起来。
“公主,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人。你们经历过洪水吗?没有,对吗?我经历过,我的一族十四口都死于广元四年的大水。只有我,活了下来。
我恨水,所以我要主宰它,不让他再让它祸害人间。所以我给自己取字河伯,我不在乎亵渎神明的天谴。
公主,你能想象吗,雨水打湿了你的衣服,你的脸,天地间全是水,树也不见了,田也没有了,屋子连屋顶都看不到了,只有水。寒冷和饥饿成了你的全部,你不知抓住什么浮木,暂且活着,在水中等待死亡。这时候你还会信天吗?不会,我告诉我自己,只要活着,我让这水听我调遣,我要让他臣服于我,我要让这样的悲剧不再上演。
公主,只要有这大坝,我们百年将无水患。即使旱情,我们也能调水以度。否则,大梁将成泽国,半数百姓将成水鬼,饿殍遍野。所活之人将无屋无田。难道您希望统治这样的国度吗?”说到最后,陡然露出的脸,阴气森森,黑如鬼魅。
“如今大梁的皇帝是我的父亲。”
“是,但您是皇上唯一的女儿。虽现有皇子,但其子年幼。在宗室凋敝的大梁,未来您辅佐幼君责无旁贷。公主,我今日前来,赌的就是你还有一颗仁心。”
阿姐冷哼一声,“先生是想让我以两三年后可能发生的水患,求父王去修建一座巨型水坝,是吗?先生知道这座水坝将耗费我大梁多年的国库收入吗?若两三年后没有水患,却迎来北边的敌寇,我大梁将如何御敌,我将如何自处。”
“公主,不信我。”
“非我不信,而是谁也不会为未来的未知倾尽所有。”
河伯缓缓站起,轻蔑的看着阿姐。“公主,只是为了明哲保身吗?您是怕…。”
阿姐被他看的有些生气,瞪了他一眼。
他仿佛猜到了一般,放肆大笑。“人都说如谢家的门阀只保自家门楣,不介意王朝交替。在我看来萧家只在乎王朝是否姓萧,不顾百姓死活。公主,若这个国家人人如我这般绝望,这个王朝还有存活的意义吗?”
其实我本来就觉得阿姐就算同意,也没有能力建成这个大坝。她离朝堂太远,朝堂也远离她。
平时往来这里的只有送物资的货船。这寺如孤岛,如监狱般□□着阿姐。阿姐从不想逃离。仿佛乐于这远离一切的宁静。
桓公之行的确让我见识了阿姐的另一面。或许这就是她自出生以来本来的样子。但桓公回荆州后,一切又恢复如常。我都怀疑那是个梦。我不想阿姐变了模样,所以对于这个结局,我不意外。何况作为一个普通人,就算算命算出个所以然,就会做出改变命运的举动吗?还不是听天由命。
河伯甩着袖子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