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桐的变化不太大,他的轮廓还是凌厉尖锐,眼光冷定,灰白色长发顺滑地拢在肩上,晶石扎成一条长辫,仿佛一条狐尾。他的情绪也比白蒐平静多了,似乎很笃定或早或晚诺里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目前有个亟待完成的重要任务,我心里排在第一位的人选就是你们。”他指着光屏上的星图,“我们标记了出现过的所有虫潮,连接它们的中心区域,发现不同的虫巢核心围绕的区域,是三颗小行星,所以我们打算组织登陆作战,分别到三颗小行星上侦查。”
婓尔卓点击光屏,放大了三颗目标小行星,他转向诺里,问她:“以你对虫族的了解,你觉得这三个目标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区别?”
“……我对虫族的了解,仅限于它们很丑陋,看见了马上跑。不过……”诺里翻阅着关于三颗小行星的简介,仔细看了许久,“1号目标,可以提供虫巢生长需要的几丁质;2号目标,提供了虫族需要的生物胶、凝血酶……这个3号温室小行星,就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虫巢要围绕着它生成。”
镜桐马上做了决定,“把3号温室小行星作为登陆战的首要目标。给你们3天时间准备,3天后清晨,特编小队出发。特编小队成员暂定5人,直接隶属深空战术中心,队长由婓尔卓担任。”
“5个人?”诺里好奇地问,“还有3个人是谁啊?”
“你不会觉得光凭你们两个就够了吧?”镜桐瞪了她一眼,“另外三个人你们都认识。请你们做好充分的准备,不要轻敌,这次会是一次非常危险的任务。还有……”他转向婓尔卓,“你跟我来一下,亚当项目这些年没有停止推进,我们已经解决了你的基因崩溃问题,可以给你复制身体了。不过,进步很有限,目前冷库里的身体是很艰难的成果,你要是再牺牲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再制作另一具身体。”
婓尔卓明显愣了一下,诺里凑近他问:“你怎么了?太久没有身体,不习惯啊?”
他伸出机械手,看着自己金属外露的手骨,还有上面覆盖的碳纤维材料,“我现在,可以说是不死之身,我在想,究竟需不需要一具血肉之躯。”
“可是你终究是一个人啊。”诺里扶在他肩侧,触摸着他冷冰冰的义体,“你应该从自己的角度考虑,你要思考的是想不想,而不是应不应该,需不需要。”
他似乎做出了决定,“我知道了,我要离开几个小时。”
诺里决定还是先去白蒐提到的浅灰区,看看姜尚和女仆团,她开着新租到的飞鸟号小飞艇,沿着新海源线行驶。现在的时间是傍晚了,铁轨边沉淀着玫瑰金的夕阳,灰绿色海水柔波涤荡,拍击在褐色岩壁上,溅碎了灰白的水花。新海源线的游览列车好像已经停运了,诺里一直没有看见有老式列车经过。孤零零的天地间,空荡荡的站台经过了一个又一个。
远远地能看见两条人影站在道路的两边,两人都戴着厚重的瘟疫面具,像个硕大的皮革制鸟嘴。身上却穿着轻薄的黑色女仆装,白色蕾丝围裙轻飘飘起舞,在夕阳下沾染成赤金色。诺里一拉摇杆,停住小飞艇,笑着开启侧窗,吹着口哨问:“两位美人,要不要搭便车呀?”
从皮革面具下闷闷地发出女性的声音,“少废话,打劫,把钱掏出来。”
诺里的笑容扩大了,她往后仰,半躺在驾驶位上,“我身上有钱,你来摸啊。”
“流氓。”法斯宾娜把面具揭掉,不满地走到小飞艇侧窗,矮下一些看着里面好整以暇的诺里,“你这一套跟谁学的?在家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诺里笑嘻嘻地回答:“有可能是放飞天性,毕竟在家里还是要装一装,讨爸爸欢心嘛。”
爱丽丝也把面具摘掉,忍不住说:“这段话要是被尚仔听到,他应该能气到吐血吧。”
“是呀,一般都是尚仔在讨你的欢心。”法斯宾娜打开侧门,让诺里下来,一边走一边和她闲聊,“前天尚仔还在提你呢,他也觉得你会回来。”
爱丽丝管家走在另一侧,“没错,他说你会回来帮蓝星抵御虫潮的。”
“那我一会儿会看见欢迎仪式吗?”
“你想得美,他不举着拐杖揍你就不错了。”
“拐杖?”诺里一愣,难道仅仅几年时间,姜尚就已经衰老到需要拐杖助力的程度了吗?
“我们走了很多地方,一直在外面旅行。”爱丽丝解释说,“我们在北方冰海住了几年,又到极北方贴近古生物区住了几年。到蛇岛又停留了好几年,半年前尚仔被蛇咬了,我们到处急寻血清。”
法斯宾娜跟着补充了两句,“他去逗蛇被咬了,不然我们还不想回来呢。血清很难找,我们只好回到帝都抢救他。”
“那这跟他使用拐杖有关系吗?”
“我割开他的伤口给他放血,”法斯宾娜心虚地解释,“结果不小心割断了脚筋,他刚接上不久,所以目前走路还不太顺利。”
“……”诺里是为他们的神奇旅程惊叹的,不过也为自己这些不靠谱的家人惊叹。
目前姜氏的这些成员蜗居在星际移民区,周围都是各个种族奇形怪状的流民。姜尚站在房顶上,举着拐杖跟隔壁的海克族吵架:“你们能不能打扫一下房子?到处都潮得滴水!你们是每天在屋子游泳吗?我现在从头到脚都湿哒哒的,我的内裤都能拧出水来!”
邻居海克族雄性也站在另一边屋顶上,对着姜尚发出沉闷的呼呵声,满脸墨绿色的小触须喷射得飘舞起飞,有韵律地旋动着。
“你说什么?你还有理了吗?”姜尚不停挥舞着拐杖,动作就像触电一样抽搐着,“你们还到处晒小鱼干,你们不知道海水里面的东西都有毒吗?寄生虫爬得到处都是,跟你们做邻居真是倒了大霉了!”
诺里站在一楼,仰头看着上面跳舞一样骂街的姜尚,“嗯……学院长挺有精神的。对了,学院长跑路,那现在国家学院谁在管呢?”
“斐洛在管。”爱丽丝朝着上空高声喊,“尚仔,今天的份骂完了没?你的心肝小宝贝回来啦!快点下来!”
“斐洛在管?”诺里一阵吃惊,“那……莫什应该笑疯了吧?”
周围经过了好几个灰雾族和海克族,诺里注视着这些算是熟悉的种族,“你们为什么不回祖宅住呢?”
“因为我们带了很多的植物和种子。”爱丽丝指着窗台上一株卷曲着茎,叶片宽大的植物,“我们经过的地方都会带上几株当地的植物,狼毒草、仙羽甘蓝……很多都是帝都禁止的植物。”
诺里更奇怪了,“凭你们也带不进去?”
“帝都现在不是当年了。你当初离开时做的事,让军部对联邦的控制大大削弱,第二姓氏变得招人烦了,民间出现了很多自治小组,想要监督第二姓氏,其实就是要分散权利,白蒐瞎搞了许久,他大搞政治审查,但是不能挽救第二姓氏的衰落。总之……现在帝都不是第二姓氏说得算了。”
诺里点点头,前门就在她眼前打开了,姜尚举着一根木质手杖出现在门内,他脸色紧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诺里,半天生硬地说:“你没什么变化。”
“有吗?我觉得我变得挺多的。”诺里走近屋里,这几乎是一间土窑,上方有个圆顶,脚底铺着方形小石板,贴着墙边有一道木质楼梯通向二楼。房子不大,但是东西不少,许多的女仆穿梭在走廊上。
靠墙边的一只小矮桌上放着罗莎莉的黑白相片,两边摆放着白色的小野花,嫩生生插在瓷瓶里。诺里一愣,“罗莎莉去世了?”
“嗯,”爱丽丝跟着她走进来,去到小矮桌边,垂着头看着照片里笑意祥和的老人,“是在北方古生物区发生的,有一天她睡着了,就再也没醒过来。其实前一天我差不多察觉到了,她忽然清醒过来,认出我了,也能认出尚仔,她跟我们说了很多话,显得非常活泼。”
诺里其实对罗莎莉并不很熟悉,但是这件消息显得太突然了,让她一时也难以接受。法斯宾娜在她身后,有可能感受到她的失落了,跑到身前来,连声地安慰:“我们从来不为同伴哭泣,我们都是笑着欢送的。这就是我们在讲武堂受到的教育,活着的时候就要尽情地活,快活一辈子,然后毫无留恋地去,哪怕坟头都要春花灿烂,这才是姜氏家族。”
姜尚这时候从楼梯上下来,经过了法斯宾娜身边,随口补充:“不用给我留坟头,给我放架上就行,实在嫌麻烦,扬了我也行。”
诺里看着他,“所以你……也把姜赫扬了吗?”
“姜赫遗嘱里写了,把他的骨灰装进他那个游乐园最高的雕像礼帽的小暗格里。”
法斯宾娜凑到诺里耳边悄声说:“结果放置太高了,狂风很猛,大概半年的时间就吹散得一干二净,其实等于把他扬了吧。”
诺里简直不敢想象,那些去逛游乐园的游客,买了棉花糖和冰淇淋在长椅上吃的人,是不是伴着风里的骨灰一起吃进去的。“我们家……就没有把事情办成功,不出纰漏的人吗?”
“诺里!”一个高挑娇俏的少女冲进门,见到诺里就一个熊抱,几乎把她举得双脚离地。那是个浅棕色短发的女孩,穿着皮革夹克,戴着风镜,脸颊上有一些晒斑,整个人给人健康活泼的感觉。
诺里有点蒙,“这是谁?”
爱丽丝露出浅笑,“你想不到吧,这是姜润。”
诺里确实太震惊了,小孩儿长得真快,现在的姜润看起来简直跟她差不多高了!
“你的铁嚎兽还在我这里呢。”姜润兴奋得脸颊通红,拉着诺里想去门外,“我一直都在骑,保护得很好呢。”
“送给你了。”诺里看着她,忽然想起当年的武士单看着自己时,讲出这句话的心情,大概跟她现在的心情差不多。
“真的吗?”姜润一愣,“可是你不是很宝贝那辆装甲车吗?”
“那只是一件工具,当初也是一个退伍雇佣兵送给我的。”诺里笑着看看自己培养的孩子,虽然没有参与到她的整个成长过程,但是她已经完成了一个幼崽的蜕变。
“婓尔卓没回来吗?”姜润四处张望。
“他……”诺里刚要回答,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音色,“找我吗?我来得还及时吗?”
诺里一转身,看见逆着傍晚最后一抹斜阳的人影,他的模样隐藏在日夜交替的片刻转折里,熟悉又陌生的眉眼隐约可见,苍白的眼眸闪烁着冷冽的光泽,中央一点漆黑的瞳仁,宛如两点寒星。
“又有身体了,感觉怎么样?”诺里看起来比婓尔卓还要好奇。
他张开手掌,又握起来,细细感受着血肉之躯。长久以来,头一次用人类的脸孔面对着她,阴影里的眼睛满是细碎的温情,“感觉不错,你想触摸一下我的温度吗?”
姜润挑着眉,看着眼前的“养父”,不太情愿起来,“他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我真的要跟别人介绍说,这是我爸爸吗?”
诺里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我们家里,不喜欢有个爹这一点也是一脉相传的哈。”
三天之后,特编小队在北海港集合,本次任务由安委会主席镜桐亲自负责,他清点了一遍参与人员,,确实如他所说,这几个人全部是诺里认识的。
环.昀和西弗.豪斯好久没见到了,他们变化不大,只是由当初少年的纤细身形,变得厚重了一些,更趋向成年男性了。白茨变化最大,她晒黑了不少,一身野战制服,裸露着两臂,全副武装,像个雇佣兵打扮。
镜桐对白茨很有意见,“我们找了你很久,你躲哪去了?”
“我就在下城区。”白茨大喇喇摊着双手,“我才没有躲,我就住在人造太阳下面的光明洞,是你们的人太没用了,找不到我。”
西弗.豪斯在旁边啪啪鼓掌,“说得好!还没有没词怼下去了,不行我接力。”
镜桐已经开始头痛了,他转向婓尔卓,“这些在学院里是问题儿童,现在是武装部队里的刺头,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能搞定他们。”
白茨马上不干了,“是你们把我开除出武装部队的,那个傻B政审不合格,跟我是刺头有什么关系?”
西弗.豪斯又开始啪啪鼓掌,“说得太对了!”
婓尔卓若有所思地看着诺里,“我怎么觉得……他们都很有你当初的风格?”
诺里没等开口,镜桐反倒忍不住了,“要是跟诺里比,我觉得他们倒不算刺头了,相反乖得跟小白兔一样,起码他们没有试图毁灭世界吧。”
“……”诺里无语了半天,“现在我们是去拯救世界的吧?那不然我不去了?”
“你跑回来,真的是为了拯救蓝星吗?”镜桐紧盯着诺里,“毕竟,在你跑路之前,还狠狠坑了我一次。你让我替你收集所有的基因样本,结果就是为了一个响指毁灭所有蓝星上的生物?”
“马上要出发了,镜桐主席!你要是真的不相信我,也不能现在才问吧?我回来不是为了拯救蓝星,那是为了什么?我家在这里,那些人……”她指着旁边的白茨、环等人,“他们是我的亲人朋友,我总不会万里迢迢赶回来,就为了弄死他们吧。”
“我不是!”西弗.豪斯连连摇手,“我只是和你认识而已,千万不要当我是朋友,我想多活两年。”
镜桐看起来接受了诺里的说辞,但是他还是很气,别别扭扭地嘱咐:“路上小心,尽量不要作死,以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为第一目的。”
婓尔卓再次清点了小队人数,“特编小队,成员五人……”
“是六个。”提米科玛举起机械手,“我也应该算一个。”
“好,成员六名,目的地:C09—T温室小行星,出发。”
“等一下。”镜桐看了眼视讯器上的时间,“还有一个成员没到。”
“咦?”诺里很奇怪,“不是说特编小队5个人吗?还有谁?”
“给你们配置了一个研究员,你们这群士兵,没有几个有脑子的,我能放心你们行动吗?”
婓尔卓皱起眉,“文职研究员?太危险了,如果遭遇了未知袭击,我们不能保护他,研究员很容易牺牲。”
镜桐冷酷地说:“我已经说过了,我准许你们把自己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研究员可以牺牲。”
“啊?那个倒霉蛋知道自己的处境吗?”诺里刚问出来,就看见远远地跑过来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身上还穿着白色研究员制服,面孔上看,是一个西区人,浅棕色毛寸,略微有些髭须,脸颊瘦削显得眼珠子奇大,鼓凸出来,气质相当奇怪。
“这是柯伯伊,深空科研院的一级研究员,负责未知区域探索项目。”镜桐给几个人介绍,“他会全程随行。”
“他有什么用?”西弗.豪斯没掩饰自己满脸的嫌弃,“他会用科研院学到的知识救我们吗?”
柯伯伊信心满满,拍了拍自己胸口,“放心吧,我会的。我是整个科研院里体能测试成绩第一名,爱好登山和攀岩,你们不需要担心我。”
“放心吧,没有人担心你。”白茨冷眼瞪着他,在她看来,这个书呆子根本不清楚将要面对什么东西。
在出发后仅仅半小时,柯伯伊就变成了一个人厌狗嫌的话唠,他坐在中间的座子上,不停地跟身边的西弗.豪斯和白茨说话,“我去过炭质小行星和石质小行星,但是还没去过温室小行星,我现在好兴奋。我以前立志要去遍所有类型的小行星,但是目前还没有出发去金属小行星的任务,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能不能实现……”
白茨绝望地转过头,“你再不停嘴,我就让你的有生之年转瞬即止。”
柯伯伊对她的威胁丝毫没放在心上,还在不停地说:“对这次目的地我做了深入研究,它的视星等在0.4左右,大概相当于参宿四,但它不是一颗红超巨星,猎户座红超巨星你们知道吗?它是除太阳外第十二亮的恒星……”
“我受不了了!”白茨拔出军刀,“要不然我现在就让研究员牺牲了吧。”
柯伯伊的身上发出滴滴声,他说了一声抱歉,起身掏出终端机,到跃迁机的角落,对着屏幕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屏幕另一端是十来个同样穿白色研究制服的人,大概是科研院里。
“老铁们,我已经在跃迁机上了,信号还行,但是因为超速跃迁引起的维度变化,可能看我有点变形。队友对我挺好的,没有人威胁要做掉我,你们放心吧……”
诺里观察了一会儿在角落里兴奋的柯伯伊,转头跟婓尔卓嘀咕:“你说,镜桐派这样一个人来,是为什么呀?他是不是在科研院里得罪人了?”
婓尔卓想了想,“以我对镜桐的个人了解,他可能真的是为了报复我们。”
“啊?”诺里傻眼,“还有深层原因吗?”
“有,”他点点头,“这样的一个人,可以让我们特编小队变得更团结。因为我们虽然曾经都是同学,但算不上多好的交情,又多年不见了,人也会变,忽然间勉强组成一个小队,有可能矛盾重重。这时候最快的团结方法就是弄一个共同讨厌的目标。”
诺里的眼光开始充满同情了,“这……确实像镜桐的做事风格。可是值得吗?研究员也不是能随便丢弃的棋子啊。”
婓尔卓又看了一眼角落,兀自侃侃而谈的柯伯伊,“还有就是,镜桐确实在极尽一切的可能性,让此次的侦查任务顺利完成。为此,什么都是可以牺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