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回去了?”
甄芙跟在燕珉后面,看他收了箭,护着肚子小心跳下半人高的土墙,又回头看了徐明水的方向一眼。
她仍是一身瑰紫,黄沙尘土粘在裙摆像大朵的金花,手指一勾方才燕珉用的弯弓,顿时被沉重的弓身坠了个底儿掉。
“……”
燕珉握住弓身,十分无言地看了她一眼。
“阿芙姐姐,你不会武,下次还是别跟着来了。”
“这就嫌弃我啦?”
甄芙好不伤心,做捧心状,“我带着你日夜兼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提到这个,燕珉更是语塞。
他走到特地给甄芙准备的马车旁,敲了敲车厢,示意她上车。
他没有缩地成寸的法术,能那么快抵达边城,全靠着一股劲儿。日夜兼程之下,他在吐,马在吐,甄芙也在吐。
几乎是去了半条命,燕然在家里看见风尘仆仆的两个人的时候,险些以为看见了什么沧桑的乞丐。
对自己的体质十分有数,甄芙不跟他客气,先抬脚上了车,待站稳又回头。
紫衣之上艳色难挡,甄芙的眼尾微微挑着,被车顶压着身子,半弯下腰,墨发垂落。
她冲燕珉伸出手:“你身子重,也别骑马了。”
燕珉别开目光,“哦”了一声,把弓先戳进车厢,自己抓着车壁噔噔爬了上去。
甄芙的手还悬着,接了个空,意料之中地看着自己手心,无甚表情地跟在后面进了马车。
那张长弓就横在两个人中间,像画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燕珉的衣角都规规矩矩,半点不往甄芙的方向去。
甄芙靠在车厢上,目光灼灼看着燕珉,活生生让小公子被自己看得不自在起来。
捉住那闪躲的目光,她笑:“阿珉如今怎么同我这样生分了?”
岌岌可危的窗户纸,甄芙确实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把它捅破。
燕珉往角落缩了缩,觉得是自己感受错了。
他最初与甄芙相见时她以男子装束,现今就很难再扭转印象。可……刚刚的目光是他的错觉吗?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应该,什么都不应该。
见他不语,甄芙也不再追问。
她自认和徐明水不一样,那位殿下步步紧逼,根本无法容忍燕珉看向别人,但那双晶亮的眼睛从不能为谁私有。
捕获一只崇尚自由的猎物,只需要让他认为自己是自由的。
她有耐心。
两人回了将军府,府上难得有了点欢声,冲散了连日未找到燕息的疲惫。
燕然手中握着一卷地图,出来迎她们,见甄芙站在车旁耐心等燕珉下来,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看了眼身旁的小侍,小侍立马会意,上前取代了甄芙的位置。
“怎么好让客人做这种事。”
甄芙循声望去,正对上燕然防备的眼。
“我与阿珉之间并不在意这些。”
她并不躲闪,只微笑着收回手。
“女男之防还是要在意些,毕竟阿珉有婚约在身。”
“尚未履行的婚约而已。”
燕珉正在车厢内遮挡身形,防止被发现未婚先孕,落人口实。
长长的帷帽能把整个人都罩住,相应的,穿戴也麻烦许多。
他在里头费力整理,自然分不出心神去听外头两人说了什么话。
理了半天,那层纱也还是拧着,燕珉有些赌气地撒手,骂了罪魁祸首一万遍。
突兀出现一只手。
燕然和甄芙忙着对线,竟忘了防备她处。
徐明水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来的,动作比猫还要轻,视线贪婪划过燕珉周身每一寸。
她一边看着燕珉动作,一边听外头的对话,每听甄芙说一句,躁意便重一分。
但她已经学会了克制。
毕竟是燕珉所信任的人,杀了甄芙只会让燕珉憎恶她。
得不偿失。
被徐明水的动作吓了一跳,燕珉蹿起来,头顶和车顶之间隔了徐明水的手掌。
这一下磕得实打实,徐明水的指骨红肿一片,可想而知若是脑袋磕上去得多疼。
巨大声响吓了外面的人一跳,燕然走到车旁,敲了敲门:“阿珉,可要帮忙?”
这要是进来还了得?
燕珉瞪着徐明水,一只手握着她的伤处,磕磕巴巴地应对外头的哥哥:“我没事,只是不小心磕到了。”
徐明水面上浮出浅淡的笑意,手掌一翻,攥住燕珉的手,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
软肉被搔动,燕珉又恼又羞,用了猛力抽手,却未料到徐明水跟着一块儿倒下来,就趴在他身上。
手还握在一起。
炽热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传来。
这体温曾无数次与他赤//裸相贴,燕珉愣住,心底空茫茫的,似乎已经有些记不起来曾经这个人的欺骗。但颈后的痛感骗不了人,哪怕没有任何外物刺激,只是察觉到那味信香,就已经流淌出红色。
仿佛被一万根针扎进血肉。燕珉有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做错事情的是徐明水,痛苦却要他来承担。
手心的痒不再,他却发了狠,低头咬在徐明水腕上,像是要把己身的痛苦尽数转移到她身上。
舌尖尝到一点锈味,不可避免地带着徐明水信香。
腺体的眼泪流得越发欢快,腻滑的红色顺着小少年的下颌“啪嗒”滴落到徐明水身上,又很快被透明泪珠冲淡颜色。
燕珉哭得好厉害。
他咬不到底,也做不到完全把徐明水推开,揪着领口气喘,眼泪从紧闭的双眼中汩出来。
“你总是骗我。”
原来哭着说话,声音也会哑,徐明水听着,“骗我又不骗全、不骗到底,非得露出一点马脚让我知道……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手腕的痛好像不存在,徐明水一点挣扎都没有,却在听到末尾的三个字后轻轻咬着燕珉的眼皮,迫使人睁开眼瞪她,“不可以讨厌我。”
“你这样最讨厌!”
气得燕珉也不整理帷帽了,拎着东西就下了车,眼泪还没擦干净,甚至眉骨上还有个新鲜的牙印。
燕然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个手势,将军府的一众家将就默默包围了马车。
徐明水探身从车里出来,看见自己被包围,倒是面色如常。
她冲发怒的未来大舅哥问了个好,又道出来意:“城守府夜间设宴,本殿与你们一同前去。”
这事儿燕然是知道的,还没来得及跟燕珉说。
他也是没想到徐明水会过来,更没想到看着好好个人竟然那么不要脸,一声不吭搞大了他弟弟的肚子不说,现在又来耍流氓。
真是气死个人。
这样的心态下很难对徐明水有什么好脸色,燕然又不能真的动手,否则闹出个谋反的名头就实在可怕了。
爹的,最烦有皇位要继承的人!
他只能捏着鼻子把徐明水带进正厅坐下,面不红气不喘地给人上了一壶又一壶冷茶。
自始至终,徐明水没看甄芙一眼。
这种被忽视的感觉是甄芙习惯了的,并不觉得多如何,更多的是嫉妒。
怎么真的有人毫不费力就能得到全部。
揣着这样的心思,她甩开燕然派来为她带路的小侍,踏进了正厅。
燕然在看见她的瞬间就想跑。
他是做了什么孽,要夹在着两个人中间?
甄芙完全是冲着徐明水来的,但坐下后还没开口,就先遭到了发问。
徐明水放下冷茶杯,一点也不避着燕然,道:“家仇与小情小爱,甄小姐会如何选择?”
“你什么意思?”
触及自己的秘密,甄芙整个人像炸开了刺的刺猬,警惕拉满。
“甄家蒙冤,上下惨死,其实也不过是受了牵连,成了替罪羊而已。”
徐明水自见甄芙的第一面开始就认出了她。
“当初甄家活下来的只有你和你姐姐,你姐姐嫌带着你赶路麻烦,便将你乔装成男子,卖给了一个地痞,也就是那个断舌。”
说来不过寥寥数语,轻巧无比,徐明水说这么多,也只有一个目的,“本殿只是想问问甄小姐,难道情爱比报仇更重要?”
以徐明水的身份来说,查清楚一切并不是难事,甄芙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会有难言的羞恼怒意。
“殿下的爱好是戳人痛处吗?”
“非也,本殿是想帮你。”
她放出诱惑:“你想报仇,但投靠老八太慢了,本殿可以为你伪造清白身份,让你参加科举,助你青云一臂之力,待日后,为甄家平反也方便些。”
甄芙低头,沉默不语。
“你也可以不信本殿,以罪臣之后的身份继续为老八做事,见不得光而已,这对本殿来说并无损失。”
“代价是什么?”
“离珉珉远一点。”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甄芙又沉默了很久。
这对她来说并不是多么难以决定的事情。
眼前仿佛是两条路,一条布满泥泞,而另一条才刚开始。
可她已经为了洗清泥泞努力了太久。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甄芙还是想问。
徐明水笑了笑,是属于上位者的轻慢,“本殿都要。”
该是她的,她一项都不会放过,如皇位,如燕珉。
真是让人嫉妒,甄芙想。
徐明水又道:“还有一件小事需要你去做。”
“什么事?”
“晚些你就知道了。”